白玉棋子从指间跌落,滚入青砖地的阴影里。
林溪山猛地抬头,喉结急促滑动:“父亲说笑?凭我们林家的家产,何时需要……”
“入赘又如何?”老者打断他,声音比棋子更冷绝,“你当胡家为何突然要个赘婿?”他枯瘦的手掌覆住棋盘,黑玉棋子硌着掌心纹路。
“胡宅那位说是用钱还赌,可谁知道实情是不是在朝堂中出现什么问题了?”林载继续执棋围攻白子,“胡家虽式微,到底顶着‘陇西胡氏’的清名。你且忍这一时,待我林家改籍入仕,何须再被人低看?”
林溪山没有应答,看上去像是是不满意父亲这个决定。
林载等不到青年的动静,抬头剜了他一眼,将他下错的那颗白子掷了出去。
室内烛影扫在青年骤然僵住的脸上,他攥着棋篓的指节泛青,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颤抖。
“孩…孩儿明白了。”林溪山弯腰去捡那颗白棋,襟口滑出一枚白玉玉佩。
冰凉的玉佩贴着胸口,他想起自己现下是林府的大儿子啊,当然应该为林府做些什么。
林载满意点头,垂眸去拿桌上的茶盏,他没有机会看见林溪山眼底转瞬即逝的讥笑。
待林溪山直起身,双目直盯林载继续下棋的手,此时白子被黑棋吞没,发出脆响,他看似恭敬地垂下头颅,嘴角在阴影里勾起新月般的弧度。
“孩儿愚钝,这局棋输得心服口服。”
林载指节叩了叩棋盘,黑子映得他眸光深沉:“棋局可输,婚事却输不得。胡家与我林家各取所需,他们拿了救命钱财,我们也得将那名声抢来。”
“是。孩儿定不负使命。”林溪山朝他揖了一礼,缓缓退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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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戌时,凉风盈盈。
胡宅檐角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晃,林溪山拢了拢貂毛大氅的领口,指尖触到颈间那枚冰凉的玉佩。
他贴着墙根缓步而行,皂靴碾过枯叶,碎叶声惊得树梢寒鸦惊起。
胡府后院的墙壁被月光映得惨白,雕花格窗内漏出一线烛光。
胡照庭伏在案前,头梳流苏髻,鬓边插着一只花枝金步摇,眉尖紧蹙,手中毛笔在宣纸上不停来回。
林溪山屏息凝神,鼻尖萦绕着她房中若有若无的绿檀香。屋内烛火将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悄然往她脸上细看,倒见她两弯月棱眉倒真如初升新月,一双杏眼,睫毛长长垂着似一扇幕帘,抬眼之时不见妩媚,倒是一泓甘泉,映出女子的清雅不俗。
“簌”地一声,她将宣纸猛地一推,袖口滑出一截手腕,腕骨处勒着道浅红勒痕——许是白日帮着清点聘礼时叫箱笼铜锁硌的。
林溪山喉头微动,想起市井街人传言她清丽出尘,此刻方知传言不虚。方才那张宣纸边搁着半盏冷透的茶,随她搁笔的动作荡开涟漪。
外头忽起喧哗,胡照庭倏然起身,林溪山慌忙闪入廊柱阴影,却见她并未唤人,只独自推开格窗,任由夜风灌入衣袖。月华倾斜在她一袭青衣上,更觉她昳丽如仙人。
“大娘子,手炉……”婢女裁云捧着铜手炉试探着问。
“不必。”胡照庭嗓音柔和,指尖拂过案头那页写着林郎入赘文契的宣纸,“去将密匣里的私印取来。这入赘文契已为林郎拟好,等明日送去林府签字画押,胡林两家的婚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林溪山听后不自觉攥紧氅衣内衬的貂毛,掌心沁出微汗。
这女子分明是寒夜里的翠竹,明该清脆易折,但却让人瞧出点不饶风骨。
他蓦然想起棋盘上被林载掷出的白子,她此刻竟与那抹阴影重叠,微弱却持续迸发出亮光。
他不禁有些好奇这文书都写了些什么,于是悄然匿于廊柱后,静待胡照庭休寝。
两刻钟后裁云果然服侍她更衣就寝,烛火熄灭不久,她的呼吸声平稳悠长,林溪山在暗处听得十分清晰。
料想她已坠入梦乡,他便从不久前那道被她推开的格窗潜入,蹑脚停在书案前,垂眸翻看那张入赘文契。
“今有林氏溪山愿舍本宗入赘陇西胡氏,立约条款如下:
壹,赘婿当易服改姓为“胡”,原宗无事不可擅归林家。
贰,赘婿不得过问胡娘子掌家,年节外不得私支超五贯。
叁,不得私蓄外室,不得狎妓饮宴。
肆,胡娘子可因赘婿品行失格休夫,逐出不许携一物。
若犯七出之条,娘子可亲拟休书。被休者当日净身出户,不得申辩。”
“好狠的条款。”林溪山一面无奈,一面又觉得好笑,最终只是轻嗤了一声,暗暗退出屋室,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此刻屋内,香炉中燃尽了熏香,青烟忽地散去。
正安睡床榻的照庭却永远不会知道,大婚那日的林溪山并非是初次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