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条纹衫的中年男人将车钥匙交给他,嘱咐道:“这是刚提车不到两个月的新车,你可千万不要刮蹭了。”
租车的人颔首,接过钥匙径直上了车,似乎忙着要去什么地方。
中年男人见他衣着不菲,连发丝都打理得精致整齐,想来是个正经人,勉强止住自己源源不绝的话头,看着蓝色的桑塔纳开出地下车库。
深夜的国道上车流零星,车窗开着,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沈星河只能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
宁畅的话又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响起。
“真不是为了躲你,你不是都看到新闻了嘛,那没看到网上那些舆论怎么骂的?可别提多难听了,一口一个杀人犯的,福利院的工作是做不下去了,就他那个性子,就算人家留他他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本来能找到这份工作就很不容易,你也知道……哪里会要一个服过刑的人呢,你别看他整日遛猫逗鸟的,看着混不楞的样子,其实比谁都有心气儿,都想好好活,哎……怎么就出了那档子事呢!”
一颗七年前种下种子,当时还很朦胧,藏在巷子清晨的迷雾中教人看不清楚,在这七年间,每个无法入眠的深夜里,被沈星河反复咀嚼过、体味过,逐渐清晰明朗,长成了花苞的模样。
桑塔纳乘着夜风,畅通无阻的穿过宁江大桥,朝着记忆里的弄堂、车座、汗液满溢的夏季飞驰而去。
……
回沉水巷的想法来得很突然。
倒不是因为那些突然纷至沓来的指责和直戳脊梁骨的辱骂,在莫梁远的世界里,言语的力量永远不及身体上的伤害,难道你会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因为包子铺老板骂你乞丐就放弃嘴边的半块油饼吗?
他不在乎那些声音,也不想要逃避什么,只是因为离开福利院那天,有个小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哭了。
滚烫又冰凉的眼泪,唤醒了某些身体深处的记忆。
三年前走的嘛……
不知道那小傻子得伤心成什么样,怕是没少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不过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祭拜下长辈总还是可以的吧,虽说相处时间不长,许老太真真实实给过他一丝名为亲情的余味,这丝余味连同整个夏日,仿佛他偷来的一个美梦,在他决定举起利刃的那天,被悉数收回。
廖哥的墓没有碑,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好在帮派那伙脑干缺失的壮汉,连墓地选址都要请大师来算,大师曰:墓不在高,有山则灵。
杨志刚:听见没有,要高!
墓选在了荒木遍地、鸟不拉屎的山顶,爬上去一次能把人累得直吐舌头,选在这也有好处,从这个偏僻的位置和陡峭的地势来看,短时间内不会有挖掘机造访,廖哥起码还能在这处龙脉沉睡五十年。
莫梁远给土堆除了除野草,洒上半瓶二锅头,又作了两揖,就算是祭拜了,他拎着剩下的半瓶酒,晃晃悠悠地朝小梅园走去。
小梅园可不是什么赏花作乐的地方,是聊安正儿八经的公墓,得名于当年刚建成之时,终日纸灰缭绕,烟气遍野,公墓附近的花卉死伤大半,唯有一片绿梅幸存至今。
许老太便安葬在这。
莫梁远在公墓门口的商贩手里买了两束菊花,一袋子苹果,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由于不是清明,也不是什么节日,小梅园里来祭拜的人不多,那个孤零零的立在墓前的背影就格外显眼。
莫梁远就跟感受到什么莫名的召唤一样,着了迷似的向他靠近,以至于看到墓碑上的照片,意识到那个人跟自己想要祭拜的是同一座墓时,想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的西装有些皱,尤其是后腰那里,像是长时间靠坐形成的,皮肤是珠玉似的白,杏眼,唇珠圆润饱满,此时因为微笑而轻轻抿起。
那张脸跟多年前的少年渐渐重合,仿佛一闷拳,砸得莫梁远瞌睡都醒了。
内心闪过一万个卧槽。
然而实际上他嘴张张合合好几次,烟差点掉下来,也没憋出半句屁。
倒是沈星河落落大方地朝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你也来看奶奶吗?”
莫梁远还是钉在原地。
山野寂寂,沈星河站在台阶上,背后天光大亮,莫梁远站在阶下,半张脸都匿在影子里。
没人敢轻易行动,一个难堪于自己形容憔悴,满脸胡茬,恨不得抹脸就走,一个佯装镇定,生怕情绪外露,惹人生厌。
到底是等待的人先失去耐心,沈星河忘记了谈判规则,迫不及待地翻开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
“哥……你走近一点好不好,我看不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