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灰白的包袱皮,斑驳的黄渍是岁月遗留下来的痕迹。
“什么宝贝啊奶奶?”余欢想去拿那个小包袱,被奶奶一把打掉了手。
“跟奶奶出去一趟,走。”
老太太的手比平时有劲儿,抓着她不由分说就出门了,二婶在后面招呼了好几声,老太太都没回一下头。
余欢怕累着老人家,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这是要去哪儿啊,奶奶,咱们不是说好了,我回来和您一起收拾东西,明早咱们去医院。”
“赶趟儿,先跟奶奶走。”老太太站在道边,一招手,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稳稳的停在跟前。
这下余欢不再追问了,老人家肯定是有要紧事要去做,平常日子她去菜场,连一元钱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坐,上了岁数腿又没什么力气,三个站地要走上半个多钟头,还得在有树荫的地方休息几次,连续不停的走是走不动的。
她们的目的地,不远也不近,三十几块的车费,路上,与余欢一同坐在后座的老太太一直紧紧攥着包袱的口子,她年轻时吃过苦,有风湿病,手指头很多关节的部位都变形了,变成很大的骨节,那是一双畸形的长满了老年斑的手。
余欢看着那双手,抚摸着那手背上粗糙的皮肤,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父亲死得早,没过多久,母亲也扔下她跑了,要不是奶奶把她管了起来,还拿退休金给她交学费,她早就没有学上了,可能饭都吃不上。奶奶是她见过最有奉献精神的老太太,自己吃大酱拌饭,却让她每天都能吃上一颗鸡蛋,每周能吃到一顿肉。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在棉织厂工作的奶奶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工,年年评得上劳模,带大红花,就因为要在家照顾她念书,还不到退休年龄,便办了内退,这么多年过去,退休金比工友们低几百块,工资也涨不到别人的一半。
这份养育之恩,她愿意用全部来报答。
出租车拐过一处转盘花坛,就开不进去了,因为从那条双排车道的道口,就开始有警卫站岗了,那阵仗堪比省政府大门口。
余欢扶奶奶下车,两人开始步行,两侧是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松柏,草坪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串儿红开得一簇一簇的,那是余欢小时候最喜爱的“零食”,不要钱,随处可见,串儿红的花屁股很甜很甜,她常常偷着到学校花坛里面撸一串,上课的时候偷偷拿出来舔。
走到正门口,还是被警卫拦了下来,奶奶像早有预料似的,从素青小褂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本,递了过去,那年轻的警卫打开一看,转身往里走,和铁栅栏里面的警卫碰了碰头,两人商量一番,面面相觑,想来也没商量出结果,他拿着小红本出来,让她们稍等片刻,他没处理过这样的来访,需要进去请示。
奶奶也不着急,拉着余欢进墙根的阴凉地等待,余欢认得那个小红本,那是爷爷的军~官~证,她的爷爷早在她才上学前班的时候,就过世了。
去请示的警卫很快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双老人,穿着考究却低调朴素,后面的老爷子步伐稳健,前面的老太太就有些踉跄了,她走路的时候上身不自觉的往前扑着,恨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老爷子走几步就要扶她一下。
是奶奶的朋友吗?余欢从来没听奶奶提起过,她有住这样气派房子的朋友。
距离越是一步步拉近,那位老妇人走得越急,最后三步并两步,上来一把抓住奶奶的手,“桂琴!你真是桂琴!”
“小姐,我是、我是桂琴啊……”奶奶松弛的脸颊随着眼角一起颤抖,她叫那位老妇人小姐,叫那位老爷子“先生”,还保留着旧时代的叫法。
“快,快进院,咱们回家说。”老妇人迎着她们两个,“这些年你们搬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江城里住着,这么多年也没来看望小姐,真是没脸来……”
“这是说的哪里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余欢默默在后面跟着,听着她们老姐俩热切的聊个不停,进入到深宅大院,廊亭均是古色古香,搁在过去绝对是大户人家,放在当今,应该叫豪门了。
她看看腕表上的指针,再看看越发幽深的回廊,看来这旧一时半会儿是叙不完的,老太太自从得了这场病,真是越发任性,她下意识从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兜里摸烟出来抽,走在前面的老妇人忽然回头招呼了一声:“丫头,跟上呀。”她手一哆嗦,雪白的香烟就藏进了手心里。
一进客厅,一屋子上好的紫檀木家具,淡淡的木香滋养着肺腑,紫檀乃木中之王,过去只有皇家才有能力到南洋采办,寻常人家是没有能力使用的。看着一屋子陈列的器具摆设,这家人可谓是把低调而奢华发挥到了极致。
老爷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问:“老余他……还好吗?”
老余应该就是指自己的爷爷,余欢想,他们还真是有年月没联系了,连爷爷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算起来,起码有十六七年了。
奶奶缓缓说:“老余早走了,他常年坐轮椅,不爱出去走动,有一年年根儿受了寒,到底躺下了,三个月不到就走了,好在,他走的时候,没遭什么罪。”
说罢,三位老人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
老爷子枯藤一般苍劲的大手紧紧扒着桌沿,一拍桌子,摇摇头,那样子悔恨极了,“这老伙计,怎么走了也不说给来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