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的破坏能力是继承自谁?
她皱眉,西海岸的风卷落叶在她面上,只仍双手交叠,尚未醒。夜中草野在光下透那深沉海蓝令她仿若躺大洋之上,而风翻浪涌动。她的眼睑和双颊俱筋在蓝黑色中,耳畔唯虫鸣草动,梦中,那声音却反复响起。
她抬起手,见手中拿着那蓝剑,上有黑血零落,而,怪异,此景本该意义赫然,她却矗立良久,心中——那学习已久的言语如从敞开的空洞中尽数流逝——无一言半语,将此景解释。
她举目,便见那海岸边跪身不起的男人,黑衣黑发,皆随血垂落,手捂心口。
——你以为你能战胜我——
他的唇瓣张合,声音却模糊:
——你的父亲?
而,不知原因,她竟在这全然模糊的语意中心悸,向后退去。她看着他狂怒而狰狞的面容,摇头。
但一切都清晰。她看见山崖,海面,辽阔无尽,空洞。她看见红日坠落,在那男人身后。
夕阳如血。
安伯莱丽雅睁眼,手扶额头,仍朦胧可见梦中景象,但现实中的夜晚是恬静美好的,甚在她头顶形成一个温馨的屋顶,繁星清亮,自无那刺耳的狂风,咆哮,唯是一阵轻盈的乐声,简单却也悦耳地传来。她垂头,看她两侧的人身,皆是熟睡,起码面上如此,维斯塔利亚的面容不清,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幸福地打着呼噜。尽管如此,她依能清晰听见那歌声,从森林外侧传来。
她起身,犹豫片刻,未持剑,向外走去,心中却有些沉重——或说,该叫预感,果然,不出十步,她已可听到那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道:“安铂?”
“父亲。”安伯莱丽雅应下了。
出了丛林则是那庞然明亮的月,悬在天上,而在她面前,那有一处的月盘竟是隐在这男人身后,似他与月居于一处,融为一体般。拉斯提库斯回头望她,放下手中的木笛,邀她上前。
“我吵醒你了?”他问。安伯莱丽雅摇头,但也没有拒绝的权力——起码在她心里是这么感到的,如若对敌人含着种义务。
(敌人,不是么?她的眉头蹙得越发明显了,因多出了这种种难处理的信息。)
“岂会。”她道,走上前,到他身后,但恭敬地没有继续上前,只往山坡下望,见四处草野同海般起伏,心中熟悉,却也不明,只作罢,只这时,反听她那父亲,叹了:
“你幼时被‘兄弟会’的贼人绑架,那晚的草野也如此模样。”他抬头,迎着她不免确实变动的目光,发丝拂面,露出那微笑:“将你母亲,那些‘鬣犬’,全吓得不行。”
她久望他,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能说。
(在判明敌人前不能动作。)
因她就是这么被编制的;但这可能很奇怪,以她的经验来说——当一个人做出了不合逻辑的举动时,另一个人最好惊讶,但太晚了,而他也没有继续目光。他没有审视她,只低下头,重新吹起了那只竹笛。
睡吧,睡吧,
亲爱的宝贝。
旋律慢悠悠地漂浮,搅动她的记忆,她恐本应有那强烈的反应,但可惜,她的记忆,其中属于感觉,而非逻辑的部分,实在已少得可怜了,故这声音只叫她有了种头脑钝痛感,譬如受敌,只是皱眉;但笛声是很平静的,那没了感情要素的文字序列,也出现在她脑海里:
海波宁静,月影漂浮,
正是为你熟睡……
无疑,无论历史怎样遭到篡改,‘月’都是在兰德克黛因应指示安宁,母性的元素,这歌词的含义是一目了然,唯见宽慰性的而可能只该为痛苦太深道歉,但在这两段旋律中,她对某种越发勇气痛苦的忍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双拳紧握。
吹奏人更若沉浸其中,黑发浮起。这旋律已毕,拉斯提库斯再抬头望向女儿,仍面有微笑,却见她面上已有汗珠。
“热么,女儿?”他问。她摇头。
(她弄不明白这个人。)
拉斯提库斯没有追问,复看向海面,沉默片刻,道:“你母亲幼时经常唱这首歌给你听。”
她浑身紧绷,数秒后,才道:是。
像答个命令。拉斯提库斯还是没显出任何异样,掩在风发中的面容只有回忆的惆怅。
“你们都遭了很多。”他道,复转向她,面容怜惜:“安铂,你那次受袭是因为维斯塔利亚想除掉你,背叛了你母亲。你恨不恨她?”
她摇头,甚至,松了口气,因这问题好回答。
“不。”她回答,真心实意:“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他笑了。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和你母亲,那时候遭了这么多阻挠和非难?”
她越发轻松,因这问题也简单:“因据说我是‘天命之王’,母亲的敌人忌惮我。”他点头,倒似鼓励般,但身体发力。
他站起来,在她面前;她很少能见到跟她一样高大的人,她父亲显然符合这个条件。
月光照亮他的半面,黑发在风中飞舞;他确实是她的父亲,这面容诉说如此,只是他面目柔情些,头发若绸缎,不似她类藻般。他久望着她,愿抬起手,但终于止住了。
“你是不是不大喜欢人碰你,安铂?”他问。她摇头,道:“如果您希望碰我,但请吩咐。”
拉斯提库斯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收回手,而垂头,如思索,最后,问: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之王’?”
她的头脑又,需些折磨了。记忆回转,寻找答案——不能给看出破绽来。忽然,她有些眩晕,如又回到那担架上,看着天。
——等你回来,我能教会你一切。
她眯起眼,听见那话——那虚幻的,已消逝的话语。
——无论你有什么不懂的。
(但她什么也不懂——她不可能懂——她——)
“别说奇瑞亚那些人告诉你的答案,安铂。”见她想得艰难,他柔声开口,轻拍了一下她的肩,竟将她激得震颤。
他捂着嘴笑。
“你确实不习惯别人碰你,估计就你妈妈行;我跟你不熟,是不是?”他松手,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她刚想说什么,说,她知道了。天命之王是个伟大的王者——史无前例的王者,贯彻正义,但又想到,这确实是她们告诉她的,她自己不知道,而这时,她抬头,见他已回身,向下去,衣袍翻飞,重新往森林里去。
“别急。”他回头,同她道:“我们下次再聊这个。”他指森林里:“我去找点东西给你们吃。”
有一会,她没说出话,只再他已走出了十几步后,才猛然开口,而,这句话——似终于突破了某个精密而简陋,某个唯一存在的事物——原始的逻辑——带着那逻辑捉不住的冲动。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安伯莱丽雅的声音有了些波动,但终于稳住了,平静问:“父亲,你并不曾亲眼见过那些事——母亲给我唱的摇篮曲,我被劫持的那天——是谁告诉您的么?”
但——
他不曾回答,只回头微笑。
绿眼闪烁。她的头竟又是一痛——这是为什么?
哪儿看过这么一双眼?安铂,安铂——花儿说。
她看见过的第一朵花。
汪!
她的眼睁大了。
不可能!
她喘息,但只有那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再次拾掇了自己,无论是涌起的波动还是困惑,都被压在了那严格的目的和控制中,只是她父亲,引起了这诸多困惑的人,到底在此处,已看不见了。
——我不明白他,信使。
她承认,或者说——她汇报。她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是向外忠实地承认此事,而并无对局面的担忧,或对自己能力的忧愁;她在渡过时间,仅此而已。
有风吹过她的面,使她抬头,令那鼻翼和眼角的线条从后模糊,如欲飞之鸟,有片刻,四下无声,后,魂灵叹息。
——你不用担心,血马儿。
那魂灵道:要打败他的注定是你,但要战胜他的,本就不是你。
她不理解,却也不曾反驳,某种程度上,她可能已习惯了这般收发命令的生活:战胜他!战胜她!战胜它!她照做不误,甚早已没了曾在花园中与那已作土鬣狗赛跑时的紧张,唯执行而已。
要欢乐!要富饶!要狂热!
她可服从这声音;她可从这声音中榨出血来。植株之界在日暮风中摇晃,马缓慢走着,四骑四人,她落最后,能见身前三人与她呈两翼为中之势,而她望着,就在这风动而马攀山坡之时,从最前那人黑发的顶上,日正坠落;她的背生那紧绷感,而见两侧,叙铂.阿奈尔雷什文首先回头,金眼闪烁,如吸日光,如示日冕。
妇人沉默,只手微抬起,遮面的头巾翻飞,对她露出那衰老的皮肤和仍柔美的鼻梁。她嘴唇抿紧,似含不尽之言。
而这叫她心跳加快——叫她的身体挺直——天正染血红,如被一只手涂抹,一种力挤压;如世界是颗果实,如它本该如此般。
“我们今天在这儿扎营罢。”
此人道。那为首的黑骑转头,正在血色日暮下,与她对上绿色的眼。安伯莱丽雅的马前行,而不可避免地,她终在某时刻跨过视线的阻挠看见了草野后的景象,只见海崖荒芜,土呈红棕,日临海上,夕日漫长。
她听见那阵海风,亦听见自己身体雷鸣而起的心跳。她压抑着自己的生理动作,上前,见到梦中之地,而约有某微妙瞬间,她也问自己,她是否在紧张。
魂灵似是理解的。
——无妨,无妨。
它叹:终至此,怎无叹?
水与陆,父与女。
安伯莱丽雅下马。叙铂和维斯塔利亚已分散在草地中休息,这属于痴人和老弱的组合通常在寂静或沉思中度过休憩,因而这队伍也甚少彼此交流。维斯塔利亚的面容低着,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或可言,带着那骇人的纯真微笑常望天;往日如此,但,此刻,她落地如前,见她二人面影,俱是认真而平静,望着她。
金光闪耀目中。她向前,两人的目光便追随,海风临此荒地呼啸刺耳,使她的蓝袍向后飞扬,若登临天梯,那目光相送。金色望着,记载着,她的手心出了汗水,向前。
这回她带上了剑。
——你以为……
那梦反复出现,如今在她面前成真,便是这夕阳海岸,坠落红景,似那开战的信号,然,不似往日旗帜飘扬待战鼓发而心中无感,此番她竟生惘然迷茫,无论多小,都映在她眼中。她抬头看,于时,那男人也回头。
绿眼宁谧,几有悲悯,而亦威严。他的影遮住光,令她的瞳孔似天真,而背后有声。
你的眼睛真蓝。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呢喃:像那最南边的海。
维斯塔利亚垂首,轻拢草叶,嘴唇翕动。
……神之海。
瞬间,海风若天河水倾泻将她淹没,夕阳终突破身袍界限点燃她的眼,她的手在两侧,紧握蓝剑,步履随上愈稳,愈沉。前进,前进,前进——众人心愿,千军万马融化,她的身心亦被包裹,吞了那一寸的迷惑——何在此?
无需问,因,你——
“来这罢,女儿。”父亲道,闭了眼:“我们继续聊聊昨夜的事。”他微笑,然那笑容是苦涩的,甚寒冷。
——正义。
他说,而魂灵因此大笑:
天上神王,命定敌手,
敢问天命,于此相会!
血光转化了她的面容,令她已是坚硬而沉着的了,拉斯提库斯,相反,甚有疲倦,柔和相对。他与她对着,放下那伸出的手,令血风代言,许久,唯站立不动。他久望她,终叹息,复回头,看那夕阳海。
二人并肩,他开口,起先轻,而后,则骤然一落,低沉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