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
稍微恢复精神后,她仍披着长衣铠甲,同她踏上了登山路途。雨仍不见停息,唯连绵成更广阔的网,众人因此分道而行,那类需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的人,伴着安伯莱丽雅,正好在暴雨的掩护下脱离追兵,而剩余的人,则将马匹让给她们,同时稍在这山城中稍养生息。两人都选择留下,且在一刻之之后,心照不宣地,于雨中,在小镇的通山口前相会了。溪渠仍在,板桥如昔,只是那草堆中会忽而出现的少女如今何在,那柄曾喋血一度的镰刀又腐朽在了何处?水灰绿色的雨幕将二人的影全然模糊了,昆莉亚,不由在极限的出力后,恍然想到——这场连绵不绝的雨,似令她从相逢开始就没有看清过塔提亚的脸,而只朦胧见她面中紧绷的神色,如她本人,也是如此。她苦笑:我也想对你笑一笑啊。但这雨,让我的嘴唇无法张开,让我的面色无法舒展了,而,我们这一生——她迈出一步,正和塔提亚同时,无需交流,暌违半世纪,再度踏上了这染血前的山间小路,同那时一般并肩,只是庞大而又沧桑了,似两只伤痕累累的雄鹿,最后一次前往故乡的山林。
我们这一生——
她抬起头。雨不断落入眼中,喧哗过甚,不给她,这些许思索的机会,唯能闭眼,迎接黑暗。
就像这连绵不断的雨。那冰冷的燃月之夜,从月中飘荡的雨,萦绕着艰辛苦战的一步又一步。山间因暴雨,已是极不利于行走,更无论进行这艰苦的思考,然她仍能在一步一行中,辨认出那曾供二人追逐的大木,供作地标的山石,而就是这么一丝微小的,片面的永恒,也让她在莫大的沮丧中露出一丝微笑;那阵徘徊在记忆深处,甚至更为古老的雨,也若鸣奏般伴着些欢欣了。忽而,昆莉亚想抬起头,呼唤在她跟前的塔提亚,令她一并来见这面前,标识着她们共度的,无暇的旧日童趣的痕迹,而,就是这瞬间,她听见那言语,似喑哑昏暗地,从无光之中,炼狱之中,她那儿时玩伴的口中,传来,道:
“……已经什么不剩下了。都没了。”
——什么?
她错愕地停步,但,诚如此言——已没有停止的意义,因道路走尽了。穿过山林,即使在目盲的大雨中,记忆如同深埋心底般指引前路,破开丛林,就是她们曾见月亮升起,曾见‘鬣犬’旗来的山坡之顶。天雨浇淋,茫茫如海!面前已似大洋般无物,而,只有一息尚存,站立身体,仿仍能见到军队破开,有如命运。她的嘴唇颤抖,而,再不能掩饰,知道涌出眼眶的热气,是眼泪,而非冰冷的雨水。
(……我是为了寻找你而来的。)
心深处,有个声音,胡乱,不明,苦涩地呢喃。
(我在所有事上都贯彻了正义,贯彻了理想。)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她无言地望着塔提亚,见她松开了拳。理智上,她知道塔提亚并非一个会故意丧气的人,相反,她只是在那直觉告知惨败时会动摇。那张开的,曾握紧剑的手,是为什么放松了呢?她想问,但她,似乎并不执着于对话或者隐瞒只是阐述着事实。
“奇瑞亚死了。她把一生都献给了寻求胜利,现在,不胜利也无路可走了。说实话,到现在——有没有龙心我都再也无所谓,那些狗屁理想也跟我毫无关系,但是我知道,”她望着眼前的雨,平静而嘶吼:“我肯定得战斗到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
她眨眼。如同雨日的蝴蝶,被暴雨刺穿,看见灰绿色,水晶般的天空。心中,心外,声音确认:
——我是被神选中的战士。
……神是怎么选中我的呢?祂如何塑造我的身体,拨动我的心弦,使命运的波涛分毫不差地次次将我卷入其中?
“战争不会停止,”塔提亚说:“但是胜利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塔塔——
昆莉亚感到筋疲力尽,仍然,大约是一生的坚持所至,她仍上前一步,张开手臂。雨中,心的频率一上一下,向天堂,向地狱,向碧落,向黄泉。我是被神选中的战士。心说。
她从后抱住塔提亚,感她颤抖。
——我战斗的理由,是不希望你像现在一样绝望。我无法发誓一定会带来胜利,但我发誓,一定会驱散绝望。
她张开唇,感受背后的拥抱,浑身发颤,红鳞燃烧,手指颤抖,心,在一切零落时,说:
我是被神选中的战士。
我战斗的理由……
——是为了用痛彻心扉的一生去明白,那被夺去的事物究竟有多珍贵。
泪水和雨水无法分辨,这一日,两人最后一次故地重游时,昆莉亚重新燃起了战斗的热望:战斗是为了不麻木。她相信一切仍是有意义的,这信念使在大雨中的身体都有了几分炽热,而,相反,塔提亚则在这个拥抱中失去了力气和温度——当她们分开时,交错,在最末的尝试中彻底发生。她松开的手中传达出的是终末的确信:是的,这位被上天所选的战士已要来到她收获的门扉前了。比辉煌更永久,那零落的触感,在昆莉亚的笑容中,告知着——胜利的意义正要失落,而,这,就是那红海中,最甜美的果实。
“来吧,塔塔。”昆莉亚邀她在雨停时一并下山。稍回首而去,塔提亚能看见山林封闭,而,目光绚烂中,她确实有了那预感: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多么广阔,漫长……
……对那云端,如同神迹般命运的回忆的梦境。厄德里俄斯醒来时,面容上尚且残留着一种温柔,星云般的光彩:亘古以前,她在寻找那片她梦想中的福地时,兴许便是以同一姿态憧憬着的。彼时,她的伴侣,使这个梦想得以成真的支持亦陪伴在她身边,两人同行海上,直到被其代价所分离。她从梦中醒来,听到敲门声,得安多米扬的呼唤:“您好些了吗,殿下?”片刻不答。云吞般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刹时亦有那似梦非梦,似痛非痛的感触。诚然,数多挫折和苦痛有彻骨之痛,但在这苦痛之下,爱的回忆,像是浓雾般作为她的锚点,使她终于宁静了。她将头靠在被褥中,放松身体,继而回应道:
“我好些了,进来吧,安多米扬卿。”
“那就打扰了。殿下——还是上次那个,关于‘神恩’的讨论——”安多米扬入内,见她模样,不由一愣。看来是做了美梦?厄德里俄斯的模样,可谓是数月来最不憔悴的一回,甚至有些风姿夺人的风韵。不,以她的性格来看——卡涅琳恩思虑到——倒更可能是伤心过度,直接精神崩溃了。她原先想的也是跳过厄德里俄斯,直接自己处理这一问题:既然决定不用龙心,那‘神恩’那边自然什么也不做,现下也自然是好声安抚,道:
“您也不用紧张,我会顶住压力的。”
而,果不出她所料——她稍降上身,则听厄德里俄斯于被褥中,柔声若梦道:“没关系。”
“嗯?”安多米扬询。厄德里俄斯摇头,微笑,望窗外:“没关系,我们只要耐心就好了。”
她听厄德里俄斯含笑道:“他一定会回来帮助我的。”
安多米扬沉默良久,而后起身,面露苦笑。此事可不能叫其余人听见——不过她能瞒多久呢?只能走着瞧了。
“安伯莱丽雅殿下就快回来了。”她已见状况,也丝毫不拖沓,将原先准备好的文书又揣回了怀里,同她道别,临行嘱咐道:
“您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会拾掇好所有的。”她低沉,有心忧心地说:“您就好好休息罢。”
她走了,厄德里俄斯仍看向窗外,许久,面上唯有恍惚——这种神情,大体来自于对于此种痛苦——无力,不能相信周边之人,常年以非敌对状态与多方对立,重复了太多次,体验之深刻所至,以至于再次返回现实,所感到的反倒是茫然了。她勾勒着被褥的痕迹,如在勾勒水痕,脑海中记忆翻涌。卡涅琳恩在这儿。她说,身体因痛楚抽搐。“不过她不是个坏孩子啊。”她对自己说,眼泪反而流淌,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背叛,指责,诋毁,疲劳,纷争——还有痛苦,纯粹的痛苦,使她最后所感受的思念和孤独都像是某种甜蜜了。她记得这些千千万万次的重复,然后,合十了双手,蜷缩身体。
“回到我身边吧。”她恳求道,咽下那句,有些绝望的渴求:
我不想放弃我们的理想——
马奔驰过原野;当雨停息,第一缕朝阳作红出现时,红旗亦展开,登时,伴随的就是山呼的欢乐叫喊,使那农人牧民都侧目,而她的自由和归来也就如此自然而然地传遍了纳希塔尼舍的大河东岸。她那件破损的蓝袍,在红旗下如今像件圣者袈裟了,在一次次如要风化的飘舞中伴随着她向前。众人俯首,目视着安伯莱丽雅下马,走向天涯海角。
“——这儿是纳希塔尼舍的名胜,水原的东部岬角,素有,天涯海角之称。”
有人虔诚为她作解。她颔首示意,而海风吹开那苍蓝色的发刹那为它镀上一层如血的金黄,那声音,叫着,血圣女,血圣女!更是不得止息——呼唤着,救世主,救世主!吸引着万千生灵。血圣女,展开旗帜,望向这斑斓的原野和环形的海湾,看向天际,似是那儿有故人将来。衣袍猎猎中,大地匍匐在脚下,遍布万紫千红,众人皆憎的罪恶,等待着天马的践踏。
——您感到怀念吗?
她方要闭目养神之时,那声音从心中来。她睁眼,望面前的海日壮丽,蓝中空洞。
——并无特别感受。
她道。那声音笑笑,显怀念了。
——我倒是很期待,和您重逢的一天 ,先前,您说的,龙王……
她摇头,面色仍漠然。
——无需担心,现在虽有抵抗,总有一天会消失的。我已经感觉到它在变弱了。
“啊——就像天神一样啊!您一定是女神派来的战士——圣女啊!”民众在她身后道:“快些回到您母亲身边去,总领军队,夺回我们土地罢!”
此话中,有一二词语唤醒她的心。安伯莱丽雅回头,望着那人,一目的冰冷竟使她瘫软在地——怎样的眼——怎样的漠然!何不生羡,不生憧憬?生命啊,因此厌恶自身,因此追寻着如同最寒冷的冰点,最炽热的改变万事的辉煌——而她正展现着这一切!
——不过,您还是要小心。我能在您的眼中感觉到,您所在的这片土地,是有‘神’的气息的……
神。她眯起眼。
“啊啊。快些回到女神的身边罢。”
民众道。不错,现在,她们仍然将这个无敌的,奇迹般的战神,看成是女神的同行者,甚至是附庸。这倒是便利,同时,也是最虔诚的信徒,才会采取的说法了。就比如说——要是有一天,圣女和圣母,起了冲突,该怎么办呢?
——无疑,人们一定会支持圣女罢。
神,那个与人息息相关的存在,虽然曾经是慈爱而飘渺的,有朝一日,为何不能变得强大而万能呢?众人瑟缩想着,在她的蓝眼下颤抖,而安伯莱丽雅,亦于脑海中的声音里,稍见恍惚了。
——这片土地的神力很奇怪,依我看来,不是能等闲视之的,比刹山和厌能之流强了不少,但如果是这样,怎会……
——我不知道。
她断然否决,引那声音笑:好。好。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罢。若那时,您和这位神遇上了……
遇上了?
她想到。日光在眼中升起,璀璨万丈,破坏有如本能奔腾,令她动唇。
见罪断罪……
“一战便知。”她回答道,而那脑海中的声音,似心满意足,就此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