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在梦中徘徊——那一日的血痕仍残留于手。在梦中,对她而言,既是现实,也是隐约,从最初的,连记忆和确切记录都消失但必然从事理因果上存在,作为开端的一日起,直至今日,她都还在梦中停留,也因此,周遭的万事,从那宏大的高山流水至倾斜破碎予相的不可见之事端,都尚且维持着运转。见她的衣袍散在水上,溶解破碎,向这黑绿相间的世界走去,一次又一次,风中罹难的水声,传荡的是心声的破碎。那一日,她对他说的话,仍响彻在她心中,见其惘然。
“我们的故事都是不幸的。”
每步中此音声都在变得更清晰,如是她的前路就会朦胧,那片陆地,作为归处,便因而破裂;侧卧床榻中听窗外雨声如诉说,指尖都会沾染上那冰凉的痛楚,使她在睡梦中亦唯能蹙眉。雨泼天而下,不知几时便会真见剥落她的四肢眼珠,使她在能触碰到陆地前就破碎为水永眠于此罢?倘是如此,倒也无妨——
梦想,理想,在发出之时,无论见之如何温柔本质都是狂烈,狂热的——对这个面目如此温和姣好的女人也是如此。若终于以她本身的存在而不以某种她已驾驭至呼吸般自如的无我和超然物外见之,而以她本身——这个在千万年就维持不动的存在来分析——彼之容貌,能力,姿态,和心性,恐怕都是她发下如此荒唐大愿的理由。因过于生在事物温柔和美的一面,幸福得满,故祈愿这全世界,全生灵,她的伴侣,子嗣,臣民,被包容在她庭院中万事万物永恒的善与幸福,尽管是以她恍然的微笑所祈祷——又怎么不是一种狂妄和贪婪呢?
你不明白事物都是相反相成,有彼方有此的么?但世界为何有残忍之至,非要用流不尽的血,来教会她这个道理呢?此事,此举,以及在兰德克黛因有生以来的异样文明之梦似乎都在言说着改良的无望和事物混沌的本质,故此时,在她梦里梦外,或是这生身元素更深邃的情形梦中,都有强弱相间的破裂之力,挥舞成山的物质要将这层薄膜粉碎。她自己的声音,亦在耳边,呼唤着在终末成型前,就彻底认负:我们的故事都是不幸的。
——实在是,这般梦想,孤身一人,怎样都无法长久胶着,至今不去罢?
纳希塔尼舍的平原氤氲在雨中,而,在此狂风骤雨之刻,她的唇间吐露出的这个名字,仿佛在呼唤柔弱的花。
“……兰。”
她呢喃道,攥住胸前的衣料,于此危殆中,唤醒圣约起始。过去是不幸的而未来似已注定,然而不亲眼见此盛况,大约她是无法死心的!雨中,她不再企图用以一身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风雨,而如此蜷缩在水上——雷光照亮她惨白而竟在刹那间恬静的笑容,思念着这曾使圣约得以成真的誓言。
“我相信你会回来。”
她轻声道;我相信你会再一次使我们的世界诞生。
在我们二人之间曾被分享,但无物质所支撑的虚妄——覆盖在世界之理上的诅咒和荒诞。
“……我的爱啊。”
她呼唤道,而雷霆在黑暗中穿梭,如同将她回应。
“……拉斯提库斯大人,”男人道,背对着他,似乎在对水感慨何事,有关于他。长袖抚于水面上落下鳞波状的阴影,这无色的水,对于他的心象而言,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这浓郁如散的色彩,而时若不逝,这色彩也不褪,如此而已。男人若在笑,但他愁眉不展,因感此名,于他遥远,一并是在这空间中消磨的那个‘自我’,而此时遥远水域上翻涌的浓云,似在作弄,折磨他般提醒着消融自我和记忆中确切发生的现实。他无法动作,而,男人,却同闲聊般,与他相背开口:
“你啊,是个很疼爱妻子的男人罢?”
——是等着万事虚妄随心而逝,还是固求着那个必然的,确切可感的执念?
正苦恼此事,双眉如石,他那张面容全然陷入某种必死局面的凝重里,忽听那男人逗乐般说道,他不由面露错愕,骤然回头,二人对望,他复见石棺对面,清透天空那一端所坐的,这个面容跟他一致的男子露出的笑容——不,其实,事到如今,他的面容,他的身体,都已是在消散和确有之间模糊而痛苦的朦胧态度——如果,那个名为人人互爱,生灵与共的大愿,都是一个必须被消去的错误执念——他这身体,这容貌,这名字和这存在,又有什么留存的理由?
“就比如说,就算妻子提出了,‘我们来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吧——如果这样不行,就再造一个世界,实现这个愿望’ ,这么一个有点强人所难的想法,”男人对着他,有些同情,有些敬佩,最终,只是阐述事实般道:“——您也会义无反顾地为之赴汤蹈火,绝对不会一盆冷水浇上去,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自己往心里吞,是吧?”
沉默不语。男人见状,不由微笑。
“……您不露出这种‘我没有妻子,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也可以。记忆是很靠不住的东西,常常被事实和所谓,逻辑,所裹挟,时不时,就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事。语言,这事儿不就像咒语一样吗?”他皱眉,浑身蒙此重压,而见他面前这个修长,姿态平静又带着些诡秘如水之魂的雅致的男人轻盈翻转自己的手背,如往之中看些什么事物,飘忽地感慨道:
“本来,此事对物质没有任何效应,但说出来,反对精神有无与伦比的控制。若精神来自物质,那为何语言的召唤,来自那莫名不可解的深处,对我们的感召是如此强烈呢?您的妻子,就这样说罢——”
男人用余光看他,仍在微笑,稍合掌心:“您心中,那个像寄托般,像理想般,没什么好理由,甚至连宇宙和物质的道理,您作为‘生物’的命运都甘愿为之放弃,只要看见她就心潮澎湃,对于其余任何事再无所谓的女人是谁呢?”
你在说什么荒唐话——
虽说他几想如此呵斥那男人,到头来,却在开口的瞬间就感那无比的酸楚,至于他不由握拳去忍耐,在垂头时洒落如雨黑发,于其中倾斜极痛的呜咽;彼方,天空是清透的,而在他背后,浓云侵蚀翻涌天界,但在这儿,封魂棺之内,人必须记住,无论那景象如何壮烈宏伟,无论那痛苦多么剧烈深邃——啊——他捂住口鼻,发出难以耐受的叹息,再也没有言语——一切都是虚妄!都是因为企图跨越那必然存在的损耗和对立,企图调和不可解的矛盾而自寻的苦楚!因此你要向何事,何者倾吐你的自作自受,自导自演,自负自累?你不是在寻求这个吗?当你触碰混沌,拨开云光,使这唯在梦中的土壤成型的那一刻——就在追寻着这不可为之的痛苦吗?
“……呜。”
他哽咽道,但果然,没有任何愿意怨言苦语流露,唯身后雷霆飞电,伴随掌中泪水滑落。
放弃吗?
“……林啊。”他喃喃道。也不是为了向这个人倾诉他的辛苦,只是琢磨着,在口中念,响彻这不知几千,几万年前,他就知道的真名,而后再次于那记忆无存的念想中,看着海边,白马向他行来。
这个世界……
“我不是在嘲笑你,或者企图折磨你,拉斯提库斯大人。”那男人,见他的悲怆,终似有些于心不忍,但终于仍垂首而笑,似视镜花水月,甘之如饴,道:
“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当然,也不是我的妻子——实在是,更年轻的时候,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不是还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去处理吗?就这么一些小情小爱,有什么值得费心思的——但,哈。”
那男人仰起头,对着清凉的天空。他原先正掩面而哭,抬头,也见那处的天空温润了。未来——尚未,却必然得至的事实,从天空中落雨。那说话男子的面颊上滑下一行眼泪,回头对他笑道:
“实在是——放不下。譬如将死之时,看见那张面容,就好像有光彩将这苟延残喘的生命都点亮了,什么场,什么弦,什么理,什么物理哲学,政治理论——”
他粲然而笑,对他道:
“都见鬼去吧!”
他必然是吃惊了,因见这个自始至终都淡然的男人忽而显如如此张放。而,刹时,水域的各方,那先前泾渭分明对抗着,首鼠两端凝固着的每一个双重物象中都起了风暴般的心音。那男人骤然靠近他,如同亦以此心弦入阵,愚人般,使其心想风景徒劳而光华万丈地平地而起,鸣奏万千。此为暴风雷雨,卷灭世界也毁灭自身地狂澜,然他看见,这男人反倒面露真心的微笑了:
“看见你之后,我终于明白了。”男人轻松道:“——这就是所谓的‘遗传’罢?不过并非物质上,更加是精神上的。”
“什——”
他茫然,男人却扣住了他的手,声音像从他深处来。
“你要放弃吗?”
什么?
他看向水面,那原本无一物,无名的空洞中。
“真理。”声音道。
他稍愣片刻,汗水,泪水从面上滑下,而后笑容同伤口似地绽开。
“……当然。”他低哑道。男人笑了。
“正义?”
虽然有些反直觉——不过,所谓正义,必然要符合真理罢?他仍在犹豫,心想:那天,她向我提出的事……
多少年过去了?记录和记忆都已遗失,只若眯着眼,漂浮着,仍然存在着,就仍然能感觉,那白马,踏行在海上的痕迹。忽而,在潮湿的海风中睁眼,仿佛听见声音,道:
——这个世界已经很美了。
但稍微,还是有点冷漠。
我以为,生命不应该在这种漠然中诞生——尤其是我们的灵魂。
你觉得如何——兰?
“放弃。”狂风席卷水面,四周暗无天日,唯有痛苦磨砂要刮骨灭肉,那声音,道:
“正义,不过是迟到的法理,真理,必然将灵魂放弃。把这些都抛弃吗?那个理想,也抛弃?”
他坐在石棺边,五感已消,唯有黑暗环绕,声音从心中来,然在这盘旋中,他隐约感到这是一个考验;这回答将是有效力,附着后果的,他不可随意回答,亦不可期望轻松前路。倏忽,掌心已是落沙,那男人,他有预感,已到了别离之时,在这风暴中消散。这就是封魂棺啊——他轻笑,终于理解了——倘知正义的不完全和虚伪,信念如何不破碎?时时得那诸蕴皆空的感召,轻松明快,如何不解脱?他的每一寸发肤都已是如云散去如尘洒脱,至于千千万万水沙都有疑惑——你如何,还在坚持呢?
他等待着。而,最后,在他意识深处,他感到那既非真实,也非正义,却令他微笑的感触,如整个世界的海洋般笼罩他,在他身边,轻轻对他微笑。
——我们来造一个以爱为基础的世界吧?
啊,正是如此!拉斯提库斯因而微笑。“放弃。”他回答——真理和正义,有什么可坚持的?那男人的影在他手中崩落,但放声大笑,如挥舞手臂,指挥雷云:
奏鸣罢,撕裂罢——从诞生之时开始毁灭罢!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无需再言,你们这无魂无爱的事物,再多的正义和真理,也阻止不了你们要被撕裂的命运!
“爱神啊,”那人因此笑道:“让这些兰德索里德人明了自己的无力!”
他倒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四处皆空洞了,唯有那个影子,抱着他。
“迦林。”他因而心满意足,于心中念着这个名字。没有风暴的狂澜和灭绝的恐怖,只因那深爱而恬静,这高大的身躯,如同蜷缩在黑中的幼鲸。我的母亲——我的女儿——我的妻子?
都太多余了。
她对他微笑着——太古之前,那个名为‘爱’的理想,就是她的模样。记起这一幕,他不由落下幸福的泪水,怀抱着她的身体。
给了我生命的活力——给了我爱和光——那天,对着北海的遥远,给了我这个理想的人。
我当然会将那些事——正义,真理,理想,都放弃。
你是我一生的开始。因此,如果不能回到你身边,这理想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而,似乎听见了他这鄙陋的心声,风暴刮着他皮肉,不时,他的身上,就只剩累累白骨,在黑云中漂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