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这么无所谓生命……
——我没有无所谓生命。
(他确实喜欢动物。此事对他一闪而逝,却丝毫不减二人间的紧张对抗——他在梦内梦外蹙紧双眉,白银皮肤皱为坍塌的旱地,皲裂,致密,崩溃,退行,且痛苦。唯一的水是汗水。金色的如烛焰般的汗水盛落在皱纹间,点亮他更闪亮,更危殆,最凝聚也因此——预示在顶峰后熄灭的眼,似有生以来或那前生上下都再无别例,以对证何事,要极天问的凶狠也必然是,绝望,赫赫澄澈地对着某一形体。)
——那你必然是不怎么在乎人命了!
他怒吼,叫出那名字:
唯乍!
那形貌对他转过身;他在床上挣扎,‘神恩’叹笑,夜灯孤寂,似湖中眼的一丝瞳孔。忧思难已,又在梦中见那挥开的海蓝,那在飞丝风帆前对他展现的天眼,他抬起手,担忧而迫切,呢喃道:
……安铂。
那天——那海都向他来。——。这声音隐约而陌生地在风中变形,碎裂,飘散。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喀朗?
那人对他说,面容倒映在身后的夕阳天上。血红的天啊。他恍然了;那在海风中摇晃的发像无数随风震响的战旗帜。那人抬手,向远处,他只能跟着,看着天——看着海。
他摇了头。似在瞬间,他面前这张面容略见清晰,狂风吹拂,袍若浪散,他的困惑却惊心动魄。一张他爱着,关怀着,怀念着而担忧着,而与此同时——如此深地恨的脸。这感情几是人无法想象的,就拿他凝固身前的夕阳,海崖和渺无际涯的大洋所比拟罢。(他感到祂的存在都在破碎。)他向前一步,伸手向那落日,亦对着这面容,仿要在其中融化,在这企图的途中崩塌。
泪水随破碎滑落。
(啊。就是这瞬间——在感受的瞬间领悟,在领悟的瞬间明了了,祂——)
不。他收回手指,确切无疑地,感受到了他的心。他将手指靠在这随风如碎的白衣上,看着他面前,这人对他伸出的手——这姿态像个邀请,却全然无意。那眼神,在未来的蓝色炼狱中,甚若有一种情谊,邀他共享他们的无知——他们的命运和孤独,却是幻象。他的唇角甚至在明白这认知的错觉和痛心的瞬间扬起,因此泪水绽开明光的千万光华而舌尖尝到它的滋味。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后来,这么爱哭?这么脆弱?
他——
那人开了口。
“这是兰德索里德的尽头。”那人道。而,他闭上了眼。一个血红色的梦,他的视线中都是猩色,而,脑海中,隐约传来那叩击心房的声音,只有一次,其含义失落,而空洞却不绝,似宣判和冷然的嘲讽和蔑视,对他那本应该领悟境界和高度的经年衰败后的背叛,说:
对。
他算是什么神呢?
梦时常是红色的,对她来说并不奇怪;但现在红扩散,像是酒洒了,果实成熟。它迸裂开来洒满她全身像果实中的甜味在燃烧,而她在酒的海中的跋涉,每步都带起沉重的果浆。酷热腐香,她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驻足海中,感其芳香诱人,遂将那沾染汗水和果海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她站在那,左手下垂,而海中果实下落于她靴上,破裂绽放像葡萄在剑尖迸发戳破,推动阵阵气泡。
夕阳洒在她面上——她舔着那手指,看见面前的路在红海中上绽热泉之路,渐向上抬高,则见一海崖,抬头——她吮那指头,如吸食骨髓,如抢夺奶水,面目凶残,有那鲜红汁液从面上滑落,目光聚集专注——看见上边的红树。
一个血红的梦,还有这像要乘风离去般极尽舒展的树。
这是哪儿?
——唔。一旦有这疑问,就有接连不断的不解之谜。她松开嘴,翻转自己的骨节清晰的手,看上面淡粉色的黏液。她看着,神情介乎天真和苍茫之间,红树伸展,无言以对。
是啦。许多问题,譬如说:
这猩红,淡红,闻起来香甜,尝起来却一点儿甜味也没有,全是那腥乳味的东西,是果酒么?
这在水中坠落的东西,泛着破碎的尖叫,是果实么?
夕阳翻动,果酒沸腾;果实仍不住跌落于她靴上破裂而喷出道道上浮的红泉,那触感像葡萄,像人的眼珠;像人的头颅,从三角的塔形上坠落地面。
她耸肩,展现她的态度:全无所谓。然后她抽出靴,带着上边的果肉,果汁,继续向前,踏过这酒土地,夕阳海,略无抱怨,只有那些许无聊。红树在她头顶迎风展开,无人无音,唯她孤独前行,因此有时甚感无趣,远询大喊,不是真为了一个答案(她已知没有),不是真邀请玩伴(她已知无人),只为了排遣这炼造梦中的无趣,道:
“为什么——总是——红色的——啊——”
声音在这红海,红天下远播而去,而,隐约,似有答案,传荡而来。她抱臂听着,茫然无趣,见那说:
“因为没有什么,”风声道:“比人破碎的心血更美。”
继而血海翻腾,遮掩了她的声音:她的回答,无论是喜是忧,是不耐还是沉思,都因此不得而知,只有这夕阳洒落着,影在其中伫立,队伍在其中穿行,模糊融化,而锲而不舍,绵延不绝。
人很难说是生命。
那人对他说——或者说,对他解释;那人背手于身后,低垂双目,情态在这海风纷杂的时刻甚至是恭敬,凝固的,有几分真正如神的慈爱——在这无神也无含义的世界中,与他正道来此事:
生命是一件和天海山川,石沙云尘并无本质差别的事物。如是我可动风,我可引动雷霆的序列,使尘土晶粒绵延,波浪循环咆哮,我可使生命生之死之,使其的真谛在此持续的状态中显现。你指责我嗜杀成性是为残暴,却非然也。
他——望向着他。正在那时有一串云尘似螺旋交织如编线在他指尖,风吹动藻蓝色的发,使云与尘与发,或单纯是这奔腾模糊的时间飘荡而过,遮掩那面容,唇分而开,声广大而来,其冰冷绝望,如今亦可感:
生命在于其复制延续的过程。
死非残暴,
生非欢欣。
你必然会说了,喀朗,既要死,何不使其好歹温柔自然,如夜幕盖上大地,如我蓝山之下年年岁岁。但你又看过这蓝山升起时喷发的熔炎淹没草野,或暴雨连世似天河之水决堤刹时冲毁宁谧世?山可凝固可崩塌,生命,其本天地一环,亦如是。
他对他说;他咬牙切齿地回望,对上那复掀开,再不见先时一寸黯淡的蓝眸,在夕阳海,夕阳天下,对他拉开帷幕——偏偏是以此人身人型,以他们曾作兄弟友爱共缔圣约的形态基础,将他的一切信念撕毁!心碎欲裂,无力一言,只有往事纷纭,向他复述那词句纹理:我不明白,喀朗大哥。这是什么,喀朗大哥?
那时道他如此肃穆天真,稚子般可爱,如今却见是漠然无心——一个上天的裁决者,世界的破坏者——而是全应然,应得的!
——你是人的神,喀朗。人已与天道相异,你当如此。
他对他说;而他呜咽,泪水滚落眼眶,跪倒在地,只在这手间的黄金中依稀,因无法,也不愿彻底在死亡前崩塌,在决战前认输,仍如此看着他,而这目光如海,跨越了千万年朝朝暮暮,千万里江河平海,仍复在他眼前——安铂!他在梦外呻吟道——梦内,他唯能跪身哭泣。
这尚且不是他对他传达的这个不容置疑真相的正确方式——不。他知道。这真相不应该是在这一对曾以兄弟称,如今却见唯是一对人形伪装的真理之口间传述——他因此,也仅仅因此,愤恨怨怒也含其感伤之泪看着他的形貌,那尽管在这一刻已经与他从根本上决裂,从方方面面都否定也分道扬镳的——一个不是人,不是神,不是灵魂——什么也不是,却叫他熟悉,叫他仍将他当作‘兄弟’的事物——是啊。他想对他哭叫:
如果你要对我彻底否定这样事物,否定人,否定生命的意义,只当它是一块石头,有它聚合破碎的规律,为何偏偏还以此人形,以你曾在我身边休憩的面容,以你口吐人言的双唇,而非用你的雷霆,你的狂风和你的惊涛来告诉我的徒劳——你不想知道我那时会多么绝望而在刹那间承认你的胜利,而无需费此口舌——
还是说你知道,你这样与我对话,给我一种我们原本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关爱的错觉,会让我更心碎欲绝,灰飞烟灭?
他仍在说什么,声音从狂风中传来,但他已听不清。他捂住耳,张口尖叫,循环往复,唯那一词。
“唯乍。”喀朗哭道:“唯乍!”
那海崖上站了个人。她做此判断,驻足而立,见那人正对海面,风吹红树,亦吹那人衣襟长发。是父亲吧?她在梦中清晰想,全不顾她压根儿没有父亲。但很快,她又判断那不是父亲——那人藻蓝色的发是她在别处不见过的,且手握一柄蓝旗,也不是父亲的习惯。她后退了两步,眯眼向上看,红树枝蔓绵延,她则确定了,那人背后还有一个人,不过似乎精神有点不大好,跪在地上。两人似在对话,而,奇怪,就算隔得如此远,她似好像也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似的,自海风而下,遥远,模糊,却也一字不差,如从心中涌现般,至她脑海:
——人却和生命不大相同了。他们不为了生死而存在,反倒为自己的思念,信念,想法存在。生命避死求生,人却会为了一二念头求死避生。
那握旗人回首,卷开长发,若与那跪倒在地的人交谈,至于另一人,只是哭。哈!
她听着,面露笑容:真是个爱哭鬼。那蓝旗飞舞在她面前,波动姿态,掩那说话人的面容。
——如此,人太有赖于语言,如你一般,喀朗。你问我为何取此人形,此为原因:
不听死语,你到底不会死心。
不取人形,难知人言,而,我确实也明白了。人说话,这语言却不响彻,命令,而少交流,此非甚然恰然么?这唯以命令行事的语言与我,这迷失惘然的生命与我,等待从内部而来的破灭元素,从外部而来的破灭指令——
别这么做,求求你,别这么做——
那跪倒的人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甚跪行到执旗人身边,扯住他的衣。她听着,原先已麻痹恍惚,忽而受惊恍然,后退一步,而那时此音石破天惊,如泣血鸟啼鸣,落入水中:
唯乍!
她茫然。血马儿?
什么意思?那哭泣的人仍在说,他的声音竟也是熟悉的,脆弱而绝望,若曾几何时也在她手中滴落的汁液中浮现,哭叫挣扎。
“我不再问你原因了,我不再问你实质了。我受不了了,唯乍,但求求你,若你便有一丝你形貌中的神,给他们一次机会吧!”那人道,泪水同黄金般下落,瞬间,她竟看痴了,不为这颜色中对财富的隐喻,只为它的本质。那融化滚烫的泪水是人的么?必不如此——而来自于那似人而超于人,凌驾人和无处不与人同在之物——神之泪。她浑身有冰冷霹雳抖落碎裂,为此波动一瞬的念头,或以此豺狼之心,亦感神为人流下血泪中的重量,头脑空白。
“别诱骗他们,别惩罚他们——别使他们破灭!”那人抬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