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林……
“塔提亚!”
有人在她背后吼。她动弹不得,便这样看着,见厄德里俄斯抬起头,而这世世如此德爱别离求不得,在这晶莹而深入的一目中,也终于,进到了她心中。“不要,”塔提亚后头,忽而被惊起,因有军官从厄德里俄斯背后将她抱起,她哭叫,抱着那头颅,不愿放手:“不要!”
“来帮忙,塔提亚!”众人道。她恍然点头,看向足下散开的血,阳光随那龙的前行,又出现了,猩红穿行其中。是了——她出了错觉——这血是红色的啊。稍前,目光之中,厄德里俄斯狼狈,终稍褪去了些她女神般的风度,终是痴傻,不识大体而有些蛮横的了——她手中的头颅,不就是那个丑男人么?
他死时,依然是这么丑……
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的欢呼和战斗热情似热量温暖了塔提亚冰冷的手。她的嘴唇哆嗦一下,点头,朝厄德里俄斯伸出手,要矫正这个不懂得珍惜奇迹的领导者。她握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摁,那头颅便掉了,到水中。
“兰——兰——”
塔提亚将厄德里俄斯扛起来,加速向前奔去,抓紧时间上船。在她肩上,厄德里俄斯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解体的尸首躺在海中,不知多久才会沉于泥沙,隐约,天中部似有阵叹息,而似有一个高大,沉默的人影,带着黑风,从她身边走过了。
塔提亚抬头,只见船边,那已衰老的维斯塔利亚,带着泪痕和皱纹,望向她身后。塔提亚没有回头,她知道身后什么也没有。
——走吧。
拉斯提库斯大人。
水中的影,被铁链所拴着,仿佛一个囚犯,在这风起云涌的战场上与众人逆向而行。魂灵踟蹰前行,穿过诸多狂热和悲痛,痛苦和死亡,在天涯海角的最后一处,终于回头,看向那个同样在望着他的白色影子。
——你在干什么呢?
她说。
他沉默,而后动唇。
——我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他回答。
两人没有再对话,只是这样深深望着,泪水在这燃火的海中坠落,无声地,透过千年,万年的时间,问询彼此那问题,如同质疑那已死的心:
你真的放弃了吗?
她和他,对彼此问道,在否认时,将它唤醒:
我们在兰德克黛因醒来时,许下的那个梦?
“……维斯塔?”
安多米扬道。她浑身似散架一般,看着眼前这狼烟燃起的城市和满是残船遗骸的海面,如是身下的船在缓缓离岸,知道她参与的这场战役将就此结束,剩下的事,会由奇瑞亚和安伯莱丽雅领导,她要去纳希塔尼舍,同昆莉亚回合——她当然不知奇瑞亚已死的事,只是满怀感慨,看着这以狼藉和城市覆灭为结局的开始,如在废墟中企图看见新生般,心有惆怅。她靠近这始终站在船栏边的女人,轻声叫她的名字。
女人——或者说,这个老妇,没有回头。无人可知她在闭世的十五年后再次睁眼,看见的便是这凶猛残暴的战场是如何感受。安多米扬注意到维斯塔利亚先前的失态——她竟将那个丑男人认成了拉斯提库斯,也似为此感慨流泪,但现在,她看上去已平静如昔。
仍是那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明白的女子。
“……你让我很惊讶。”
她忽而说。安多米扬抬头,喃道:“……维斯塔?你这是……”
女人转过身。黑发环绕,白袍略过的一刻,她似又见到那仿佛星云迷雾中方才显现的美丽容姿,心潮涌动——非是为那爱美之心,而只是因,那容貌,仿佛久远的回忆,其笑容纯真而清明,如那损害不曾发生;她并不知道她心中快乐是为何,只笑了,还未说话,又听女人淡然道:
“你和他,都让我很惊讶。”
安多米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一下,才灵光而显,道:
“他?噢……”她沉痛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强。如果不是他赶到,我可能也死在那儿了——大约是厄德里俄斯让他来的吧?”她摇头:“不能当面和他道谢,实在是惭愧……”
她说着,有些语无伦次;这也可理解,她毕竟经历了那一番险境。女人微笑看她,柔声开口,一语又是真切而迷惑,道:
“我也没想到,还有你和他并肩作战的一天。”安多米扬狐疑,抬头,只见维斯塔利亚笑容平静,不似受惊,而只有些——那悲伤。
“感觉,不如你想象中坏罢?”
“啊……嗯。”
她不知她在说什么,但高兴能再和她说话,只应下了。维斯塔利亚摇头,感慨轻盈,灰发抚过她老朽的面容,神姿依旧,仍自感慨:
“我真的很惊讶……你走到了这一步,至今也没有向我渴求那颗心。”
安多米扬神情一变,低声道:“——血龙心真的在你这儿?”
维斯塔利亚没有回答。海风吹开她的风,二人对视,她只是问:
“你想要它么?”
安多米扬摇头,神态复杂,似恐维斯塔利亚误会,小声而极郑重道:“——我不是想要那龙心,只是当时忽想到,可能那龙心在你那儿,叛军可能会来抓你,事情紧急,我竟然把你还一个人待着这件事忘了——可能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那么——游刃有余,不需要我保护——对不起。我真的——”
她笑起来。安多米扬恳切看着她,语气谨慎:“抱歉。”
维斯塔利亚摇头。她的绿眼,将她的蓝眼,深深吸纳着,海风中,安多米扬似醉了,不是位她的美——而是为这如梦似幻的纯洁。仿佛她们之间是友好的,亲密的,亲切的,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却甚至不知,那是为何。
“你想让我原谅你吗?”
她柔声问,而,刹那,泪涌出她的蓝眼,‘天火’在她手边,放出炽烈的火,却不如她心中忽而浇落的这阵轻柔的冷雨。整个战场都沐浴在火中,如她的身,而她的声音,便如水落下,使她知道她身体的铁已被炼化到多么苦痛深重的地步——使她知道——她的身体和心——原本该是如何模样。
“嗯。”她点头,望着她,泪水在维斯塔利亚面前。她露出笑容,完整而长久,这一次,只为了她,为了她本身。安多米扬垂肩站着,海风中,女人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她——而,她感到,像个漂泊已久,被海召唤的航船,那港湾在千年的风暴中终于再次向她展开了手臂,她坠入其中,刹时失了所有念头和意识,所有抗拒和意志,只有那平息的海潮,似叹息涌动,念其心声,何其广大:
对不起。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落泪。是因为她曾经照顾过她?她也像是她的母亲?安多米扬摇头。她也抬手,抱住维斯塔利亚。
不重要了。所有的理由都不重要了——你不是我的母亲,但在你的怀里,我就像那个回头的浪子……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吧,趁海面还平静……
风涌动着,维斯塔利亚拍打着她的背,像母亲,哄着她入睡。
“卡涅琳恩。”她很轻,很轻地说,她怀中的人颤抖,像已在这安眠曲中入睡:“如果你坚持到了最后,”泪水,亦从她的眼珠中落下,声音说:
“我就原谅你。”
而,她没有说话,只有那等待而挣扎,毁灭而徒劳后,永久的喟叹。
那日约莫傍晚时,有艘快船追上了她们。安多米扬亲自去查看,船员被簇拥上来,她见状拔剑而对,‘天火’在夜间闪光,众人屏息凝神,而被指着的人,则是嬉皮笑脸的。
“……唐默泰普。”安多米扬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啊,冤枉啊,安多米扬阁下,”他笑道,举起肥胖的手指,指向后背,道:“您看看,那是什么?”
她回头,不由诧异。从夜色的海面中,有大约十条船隐约浮现,而显然身后还有更多。
“——那是我的船。”她道,仍拿剑对着他。唐默泰普笑:“可不是嘛。我想向您多借点,就是为了保护那船呀——”
他正说,又是一人从梯爬上,踏地而来,挥退众人,对她道:
“侄女,放开她罢。”
“姨母?”
诗妲库娃,身穿军装,向她点头。‘蓝眼王’的眼在夜空中对望,两个血脉末裔相对,年长的无奈的眨眼。她解释道:
“是唐默泰普殿下找到了我,将那弩箭搬运到海崖上,这才协助吠陀先击毁了堕龙台。”她点头:“他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安多米扬蹙眉不展。四处皆寂静,唐默泰普服顺地跪着,抬起手。她眨眼:竟然连阿奈尔雷什文大公都叛变了,唐默泰普却没有?
“哈哈。”他笑了,似知道她在说什么。‘天火’一动,他赶紧求饶,道:
“大公毕竟不曾化龙,对这种事情,糊涂也是自然的。”唐默泰普道:“怪不得他,至于我——可惜,昆莉亚阁下现在不在这,不能为我作证——”
他无辜地眨眼:“二十年前,我选择厄文殿下的时候就说过我的理由。”
安多米扬挑眉:“是什么?”
唐默泰普笑了。他别过眼,看着他身旁的那蓝剑,似感慨其应景,深切道:
“——因为我不想被天火烧死啊。”
他说,人群骚动,皆得此语深意。而安多米扬回头——达弥斯提弗已不见了,预示她们的前程在此,而,此语,如那预言回荡,说着其中险峻。刹那,她似乎感觉她行在深渊之上,如此古怪。如何选择,才是正确?选择天火——还是选择被天火所焚?
她低头看这手中的剑,头一次,如此深刻地察觉到它的魔性,而,从那瞬间开始,安多米扬,在奔向她的末路的途中,没有一次是对此不明了的:无论属于哪一方,天火,是不应该被选择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