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米扬却无声了。她垂下手,在这旋风一般的情感变化中终于沉默而眩晕,在最后一幕面前。她看见月色下两个人影拥抱而依偎着,而这画面,不知怎么,刺痛她的脑髓,使她的心苦动着,其深邃痛楚竟若言语不可企及,使她无言颓唐站在远处。应她的是一阵低声啜泣,而那绿眼,从这丑男人的怀抱中抬起来,剔透而悲痛地望着她,道:
“投降吧。”她说:“我答应达米安费雪的要求。我们投降吧,安多米扬阁下。”
……嗯?你说,‘这个女王很讨厌’?
啊,当然,难免有孩子会这么想。是了,面对这个处境,这么多人,即使本身就处于弱势,还已奋不顾身地准备战斗,她却对此视若无睹,忽然泼了冷水,说,她要不战而降,这难道不是一种要命的软弱和愚蠢吗?——关于这个,孩子,让我问问你,面对这种情形,你会怎么选?
你会战斗到底吗?还是做个精明的人?
答案是——嘘。
我骗你的,孩子,正确答案是,不要选。我告诉你了,别与战争邂逅。
我们的神已不在了,但她曾经深深爱过你们。她知道得很清楚:
人,是不能做这个选择的。但,无论怎么说,选择已经做成了。
我们继续罢。
“我现在就出城,去见达米安费雪,请求他同意和平统一——”她几乎崩溃了,神情恍惚,但仍挣扎开口:“阿丑——”
她唤道,而那丑男人,先前但无反应,如今才动作,闻言起身,亦将她扶起,安多米扬内心受撼动,面上反倒因此无甚反应了,只无意识地抬手一挡要阻止她二人:
“等——”
她叫。厄德里俄斯显然是精神恍惚,甚至不曾别目看她,只向着那门,只有这丑男人看她,一目之下使她吃惊:这眼神之凶狠阴鹫,其中无量的威严气势,莫说在这样一个市井出生的护卫上她不曾见过,便是在那些历战的军官上她也未能得见,如今就在这么一个护卫身上直直向她刺来,而,也非其余,正是这目光使她忽怒不可遏,如触了一隐秘的心弦,使她怒道,不对着这个女人,而对着护卫:
“殿下因悲痛神智不明,你也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那丑男人唯嘴唇翕动。
“……我听她的指令。”他说罢低头,看向王女,问:“我现在需要干什么?”
她微微抬头,先前是全然空蒙的眼睛,不知怎么,看见这张丑脸,反似见些宁谧了,露出个颤抖的微笑,道:“带我出城,阿丑,我要去找……”
……和平。
丑男人点头,扶着她的手,便要将她向着外扶,正时终是一声刀响让他色变,他抬头,顿和面前的人形成一幅龙争虎斗的画面,而接着便是怒吼:
“只有和平是不可能的!”
安多米扬终也暴怒了;此情形出乎她的意料,但覆水难收。丑男人亦顿露出凶相,低吼道:“我只服从她的命令,谁拦着我,我就杀谁,你尽可能多找几个人来罢!”
“阿丑,别……”
厄德里俄斯在背后微弱道,但这声音是迷失的,像月下的冷潮,浇在安多米扬的无名火上。她咬牙看着,瞧着这丑男人,瞪着王女,但,忽然,泄了气。她抬手捂额,歉疚道:“失礼了。”她深呼吸,感五脏六腑似有火在烧,似是压力太大了?她暗想,但在这理性的流水后,她感那泼天般的洪流,在暗处,咆哮,汹涌着苦涩,让她几欲落泪。她摇头:有什么时间?两人仍对峙着,她看着他的体格和堪称可怖的气势,隐隐有些熟悉,只是到底想到了,这个护卫,据说真实实力十分强悍,虽不至安伯莱丽雅那深不可测的地步,也绝对是能以一当个百十来人,只是平日只专心护卫厄德里俄斯,从不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如今要是真因这荒唐理由派人打起来,免不了在这紧要关头还折损人手,徒增那士气低迷。她思及如此,暗叹口气,让开身,道:
“那就请罢。”
丑男人狐疑看着她,安多米扬平静摇头,道:“我也随你们一起去。”她往外走,回头平淡而无奈道,看不出面下那纠葛了:
“——我劝不动,那就只能事实来劝了。”她大步向前,同二人说:“到了外面,你们就知道为何说没有和平的可能。”
于是便是在此般阴差阳错之下,安多米扬,连同王女和她的这个丑护卫得以在月落之时同此日达弥斯提弗的第一场战役不期而遇,日头就要升起了,但似其反使厄德里俄斯心惊似地,又或者是她不希望使人发现,自上了马,一路出了宫门,下了林道,下了曾发生了惨案的大街,她都始终蜷缩在她护卫的怀中,只露出双惶恐的眼睛;护卫跟她骑着一匹马,而安多米扬不是那类在此般紧要关头还会去斤斤计较这授受不亲之嫌或感慨这美丑的剧烈差比的人,顶多,她只是,即便其阻碍了她,也叹息这种紧密无间的联系。厄德里俄斯真是会吸引男人对她有这种忠诚啊。不过反过来说,如果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不就好了吗?不,不能说,多。这么多年,一共,不就两个吗?连那个声称为她神魂颠倒的达米安费雪,在她‘嫁’给他(不如倒说是属于他)之前,也是什么都不愿意为她做的……
两个……
她心中闪过一丝奇异黯光,但刹时就过了,因她赌得正对,三人至于中心区的一露台时,她示意那丑男人停马,三人两马,如此定在露台边,此时尚是寂静的,安多米扬目不斜视,而厄德里俄斯稍抬头,面色似宁谧了些,只在稍片刻后就要后悔这决定,因她抬头瞬间,恰目视到先前安多米扬瞥见的信号完全爆发:从上方看,先是街道上攒动这几个快速行走的黑影,继而是划过空中的石块。“啊!”厄德里俄斯发出一声悲痛的尖叫,正在那火石被扔进民房中而爆发出火光的瞬间。一座处于路口的宅邸首先陷于火光,其迸发的光热和其后的连锁反应似使世界得以先窥日升之景将整个街区中的景象照得透亮,人可以看见,首先是从其东侧,北侧路口涌出的十几人影,势单力薄,每个都挥舞着工具,农具而非武器,抡起胳膊向内扔出粗劣,有时哑火有时却势力甚烈的燃火石,这些着了火的易燃投掷物一遇屋内的装潢佐料就使火势迅速蔓延,光亮的范围也在此越来越大,又照彻其西,南边街道四处纷涌的队列,井然有序动作干净,显然是军队,而此时那些年轻人在上风口穿梭,顶着飘散而来的刺鼻浓烟奔走呼喊道:
“市民们,快些起来——我们不想伤害无关,无辜之人,只是这些狡猾的叛徒躲在住宅区中让人难以捉捕!”
另一边,军队则堵住了街道出口,挡住企图外逃的居民并勒令他们将内里的兄弟会成员指认出来,烟灰呛人,奔逃中人有起初惶恐终变脸色,指认了紧跟其后的几个男人:这些不够狡猾却早已起床为动乱准备人光顾着逃跑,不曾意料到黄雀灾后,而登时,安多米扬一行人就开始听见惨叫夹着火焰爆发,因军官手起刀落便将那几个指出的处决,惊起民众一片。烟还在涌,人求情,安克塔却不为所动,道:“这街区起码藏了二十个,要么你们亲自动手,要么慢慢给我们让开路,让我们进去处决了。”
安多米扬沉默看着,自不管厄德里俄斯在一旁哭泣。火光明暗中可见街道内部一片混乱,有人在灭火,有人却开始拿起菜刀屠刀砍杀这些灭火的人,因怀疑是兄弟会的成员。有三四个叛乱分子真被逼急的壮年男子拿着钝刀生生砍死了,扭打喊杀声不绝于耳,而少顷在混乱高峰,这街道的主谋似乎终坐不住,选择了放弃,开始从西北角越墙而走,正与那些起事的青年相遇。这十几个持器械的凶悍男子便开始和那挥舞农具的年轻人搏斗,其影在光亮中似画照应在墙上,而上方三人,似也只像看戏般,不能阻止分毫,见上记录着身体挣扎倒下,扭打搏斗不止;少顷,军队赶到,洪流般的影将其淹没,而街区内除一二被封闭的石方火势也弱,安多米扬转马准备去西方视察情况,而掠过身旁的马,可在晨光将至的天色中,看那是僵硬不动的。
厄德里俄斯晕了过去,而那丑男人,也就再没有行动了。
“了不起,了不起。”
她鼓掌道,走进这尚且烟刺扑鼻而石墙灰黑,众人茫然立在外尚有些不解,麻木的混乱中,虽是忽然造访,但却不显有任何慌张失措,相反握起那尚沾染着血痕而四处挂彩的青年头领的手,以清晰洪亮的声音赞许表彰她:
“你做得非常好,年轻人!”她转头复对这街道中局促不安而疲倦的人群说:“莫看她们现在使你们损失了一些财务,造成了混乱,来日这些藏在街道中的‘兄弟会’的歹徒发难,造成的惨状可远不是如此!”她声音异常洪亮,到让人觉得异常的地步,但又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安多米扬,恐自己也觉得有一二奇怪,因她走在这狼藉之中,精神饱满,对各类突发情况,四周的冤哭,掉落的石砖处理极得当,就好像她的身体,反习惯此类场所——实际上,她甚感精神有丝燃烧性的清明,仿佛这儿才该是它的来处——她大步走入街区内,众人跟着她,而她到军队聚集处,安克塔踢开一仓库的门,而安多米扬向内望了一眼,便回身,朗朗对众人道:
“诸位,看罢!”
她的声音如此富有魄力,而中正威严,与先前那混乱绝不相似,而那些刀剑器械,甚有门火炮从内里漏出来时,街坊居民间便起了海潮般的低语——太阳已在清晨,而左邻右舍乃至更远街区也有人来打听,徘徊的面容中俱是纠葛的,连沉默的人心中也迸发出些言语,当第一束阳光出现时,那领头的青年坐在自己同伴的尸体边,流下一滴热烈的泪水。
“……活捉了一个……”
士兵汇报。安多米扬闻言则转身,向街区尾部去,军队已尽量避开行人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在窥探:此人几已丧命,浑身有烧身痕迹,安多米扬走上前,蹲在他面前,打量他的伤口,摇了摇头。
“杀了罢。”她下令道:“供不出什么东西了。”
那火的痕迹像在回望她。她亲自抽出刀,砍下了这个男人的头,然后将那头颅提起来,高举于前;上午不过,这消息就已传向四处,而,离达弥斯提弗前的大战,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