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 the Rising Sun(午时已至III)
——如果战争是为了正义的结果,那它就是应该的。
有些人这样想:但是我的孩子们,你们要知道这是错误的——如果你不相信,就看看安多米扬女士的故事。她是个冷静,公正,坚强的人;她有一个正义军官所有的特点,从来不把战争看成是不得不为之的劳务以外的任何事。血不会烫伤她的皮肤——但这一切不会了结得很好。这不是决策上的问题……如果你要明白它,必须理解一件事:灵魂是难以灭亡的。
一次战争打下的烙印几乎永远不会离去。如果它带来了正义,但毁灭了灵魂——它到底是正义,还是邪恶?
“……唐默泰普还是没抓到?”
她站在地图前,审视上面的所有红点。这都是过去两天来民众或军队清扫的可能叛乱地点,围绕达弥斯提弗形成了一个圆环。——安多米扬反复用唐默泰普作诱饵,但实际上自从七天前来龙的夜晚,所有线人都失去了唐默泰普的踪迹,约莫便是这来龙的事实使他改变了策略,选择隐藏痕迹。他未去阿斯-墨难拿,而自城外树林消失了身影,至于那些活捉的成员,没有对唐默泰普的存在表示动摇的。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最糟糕的可能是吠陀先能维持神智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不得不隐藏起来因前日去劳兹玟方向侦察时他已险些因堕龙台——那曾经使柯云森残废,也耗费了她母亲性命的仪器,如今更是威力难耐,丧命,而如果他没有神智,躲避攻击更几乎是不可能的,反倒是藏于后方,往返纳希塔尼舍之间护送船只来得更有利。
不趁这机会进攻敌阵,这龙被荒废了。坊间议论纷纷,孛林的信件终于送到,克伦索恩表示会尽力支持——他们意思亦谈及己方已和盖特伊雷什文方面取得联络,北部‘环月’军团虽失主将,当发兵孛林以维持中部治安。她注视信件,沉默许久,心中纷纭,听传令官道:
“尚未。”
安多米扬沉吟良久。她怀疑唐默泰普已久,如今他即时失踪,更是确认了她的猜想。实际上,她对他的怀疑并非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这个男人的圆滑狡诈是可观的,若问那引子,其实不过是——安多米扬曾经也是个商人,知道做个干净有操守的商人有多难,在‘联盟’和旧王室频发冲突和经济制裁的情况下,他赚得还这么多,实在反常,他捐献的军费非但没软化她的怀疑,只适得其反。
唐默泰普大概是谋划阿奈尔雷什文内部动乱的关键人物,要抓他,恐怕是难了。他的背叛是有充分理由的:一旦达弥斯提弗的王权政府倒台,下一任阿奈尔雷什文大公就会是他——若说如此,从最开始,他加入旧王室阵营就是反常的——而这种性格上的反常之处,让安多米扬尤其在此事上再三思考,终于,她从桌面上抬头,再对传令官询道:
“海港附近有没有安伯莱丽雅殿下的消息?”
对方摇头。安多米扬听后蹙眉:两天前信件显示在林赛思,若全力航行,如今应可到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实在奇怪。
莫非是奇瑞亚有什么考量?
安多米扬沉默数秒,而后又问:“这两天,鹰山牧场有没有消息?”此话似使传信官有些怔愣,接道:“……没有。”她抬头,仍皱着眉,又问:“那边的海防是谁负责?”
如是此言,连传令官都为之色变。
“……是潘因年殿下。”
这是阿奈尔雷什文公的二儿子。
“属下该死,”那传令官咬牙:“当时有文书交付,便以为无事,不曾意识到他们上交的太不频繁了……”
安多米扬摇头,然眉头紧锁。为时已晚。
“我们估计错了两件事。”她深吸口气,低声道:“第一是叙铂被俘这件事并非偶然,‘兄弟会’恐怕盯上那些曾经受赐过白龙心的人很久了。”她扣手于桌上,身体站得笔直,清晰道:
“第二是,背叛不是会来自哪一个人。”她抬起头:“而是可能来自每一个人。唐默泰普会想跟兄弟会投机,大公怎么不会呢?罢了。”安多米扬闭眼:“这是除不尽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看我们双方谁的速度更快了。”她复归平静,询道:
“港口状况如何?这几天总共运送了多少居民了?”
正是时,门口传来一柔和,平静的声音,正是吠陀先,向内道:
“我已护送了有四十艘长船至纳西塔尼舍最西部港口了,安多米扬阁下。”
“那不错!”她欣喜片刻,又听他不曾多变语调续道,只是内容难令她展颜:“我有几件事要报告您——”
他推门,照面,安多米扬见他眼中的金光,映照在绿瞳中,已是呼吸一滞,他复道:“我在回程时已看见‘鹰之海’上出现了一航船,已近确认过,那确实是载有安伯莱丽雅公主的快船,看来是为了避免在辛兰-尼尔被看见从而可奇袭,掌舵者选了这远洋航线,只是不巧,我似在那附近的港口大路上看见不少模样奇异的士兵,且鹰山牧场上方一片狼藉——”
“巡茹潘多被抓了。”安多米扬判断:“只是没想到,安伯莱丽雅会直接和他们撞在一起——你没有直接处理掉那些士兵吗?”
吠陀先摇头:“他们见了我就躲到丛林里去了,而,您也看到,”他微笑,指了指自己的眼:
“时间快用尽了,阁下。我可感到白龙心之主的力气在耗尽,您要做出决定了,”他望着她,道:“您需要我做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是继续看护纳希塔尼舍的船队,还是去袭击主要城市,或者,”他顿了顿,说:“让我去解放‘神恩’?”
一时寂静,那传令官颤抖不敢言,安多米扬久望他,忽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吠陀先?”
他没有变表情,仍微笑道:“请您解释,阁下。”安多米扬走上前,对他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解放‘神恩’——但此事对我们的现状有何帮助?我们根本没有王心,而除了血龙心以外的——”
她忽而停滞了。这几天她几乎没能睡觉,而即便在梦里,她都不得不想这件事——神恩。龙心。龙王之心。三颗心中,黑龙心对男性增幅大,血龙心对女性和男性效果不相上下,白龙心——虽然据吠陀先所说,可能为叙铂所有,但那颗心对战斗而言实在是效用有限,唯一能逆转局面,其实只有血龙心,但,那颗心,应该在拉斯提库斯体内,而,他的尸体,在封魂棺内,知道那下落的,也就只有叙铂和维格斯坦第。叙铂有血龙心?
(不。)
她的瞳孔收缩。
(还有一个人。她很早就离开了北部,但她才是真正和封魂棺朝夕相处过的。)
她抬起头,吠陀先仍站在那。
“……请您决断。”他低声道。
“——来吧,殿下。”声音道:“那边的世界正热火朝天,殊不知,一切成败,都只在乎你而已……”
如此,她仍感到身体无力。她感到她深陷在土壤中,同那花长作了一处,青草陷落身旁,如镶嵌一具灵柩,而,确实,自从那船上下来,她始终是被抬在一块长木板上 ,如送葬般向前——这是很奇怪的。她不得不垂头,无法甚至使颈部肌肉稍动而使自己能向前望,而只能,看着天,这透亮,澄澈的蓝,使她眼中的绿色倒显深刻了。流云飘动,野花拂过她的手指,冷汗浸润身体。以通常的状况而言,七天之后,她的身体能从百米的坠落和各个脏器的穿透性损伤中恢复成如此状况已是奇迹,但,到底,对于她来说,这状况是异常的。她说不出话,只听脑海中声音隆隆,清晰,而似又不明晰。
——这世界有什么问题啊,血马儿?
我不知道。
她淡然道,但面色似有些痛苦。抬担架的人看见了,关切望她。她没有任何反应,回应。
——你是谁?
她问。那声音沉默,似不曾存在,本如幻觉,而又在这掀起尘土的行进中缓缓泛起,如石沙的翻滚:
——你就将我当成一个信使吧,血马儿。我会帮助你。
那声音道,在队伍骤然的停滞中缓缓湮灭于无,留下那碎裂尘沙所至的空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勉强看到眼周一处,那像向天飞舞的绿色如燃的草地,飞跑的走兽似泡沫会在山崖边破碎;那整具石山的坚硬之体,都让她想起鸟,而她们正在它巨大的背上。她面前忽然暗了,因有士兵将手覆盖在她眼前,替她抹去额上的汗水,那姿态富有保护性,因此,隐约——极为模糊,本不该如此,只是她好像又落入了她最初,最本真的迟钝中,不能察觉周遭的情况——她意识到,前方似乎出现了什么事。
领队停了。有些钢铁磕碰的声音;她只能想象。奇瑞亚展开红刀,如怜悯而轻蔑般随意打落那射来的箭。十几个士兵迅速分工合作,她在担架上,感天空移动,林冠出现。士兵带她去了林子里,路上有脚步声,马蹄上,滴滴答答,恍惚童年,冗杂之中,她无法分辨,只有这充实的空洞,而忽生了几分无助,道:
妈妈。
她没有发出声音,这声音在她心里。马群从鹰山牧场上奔下来,奇瑞亚翻身上马,笑对敌阵,道:
“您还忙着背叛呢,殿下?”
那马上的男子面色铁青。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似是比想象中通情达理的:“如果这是你的领地,你的家族,你也会这么做!怎能打没有希望的仗!”
奇瑞亚吹了声口哨。
“您就像个对着正午的太阳说夜太黑的瞎子。”她评论:“我给您个机会。您还有时间宣誓效忠。”
男子怒了。
“太阳?希望?”他指着丛林中的那担架:“就是那个瘫倒在树丛中的半大的孩子吗?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
“您不相信信念。”她打断他,两人遥遥对望,高喊着,像两个疯子。
“信念?!”他抓狂了,举起手,示意弓箭手放箭——其实他也想转身就逃。他们毕竟只是来执行个秘密任务的;巡茹潘多正额头滴血地被捆在马上,没有太多人手,而,转身逃跑,就像把屁股对着鬣犬,没什么好结果。
“是啊。”那‘鬣犬’回应道,展开了红刀:“——不相信一个人的信念可以改变一切吗,你这凡夫?”
铁链一抖,她睁眼,咆哮道:“那就用死亡来迎接你的神罢!”
我的神。
——啊,是啊。您是我的神。
声音说。铁链飞旋,刀光四溅,但在林中听来,一切就像隔着帷幕,如她小时候那般。她痛苦地呼吸,使那个看护她的士兵担忧,道路上人马混战,有人悄声靠近,士兵起身迎战,左右开弓而繁忙,偶有偷袭至于她勉强,士兵横刀来挡,她仍能看见来人倒置的,惊恐的,好奇而迷惑的神情,望着她。
——妈妈……
她心想。她心想,本来打算这次回去后——就将这些事,这些声音,都告诉她。就向她坦白。她弄不明白;一具尸体倒在她身上,鲜血喷洒,溅上的嘴角。死花尖叫,刺痛她的脑髓,她抽搐一下,五感模糊。
——你有母亲,血马儿?
……对。
她喃喃。
声音稍停止。有刀剑在她上方交错,但她一动不能动;奇瑞亚的红刀狂舞,不知疲倦,越战越勇,伤痕反倒是鼓励,而她的身体,因她的激情,时冷时热,时可站起奔跑,时只能停留远处,交替不停,使她迷蒙。
——你是替她实现愿望吗?你的母亲?
她的嘴唇颤抖。
——不。
她眼露痛苦,但这神情遮掩在这些尸体下,不了然,旁人看来,她反倒平静。
不。她重复。
——我母亲对我没有愿望。
——啊。不幸。
那声音感慨。她蹙眉。
为何叹气?对母亲?
母亲,不了解她。但,母亲……
——什么人会对你没有愿望,血马儿?
声音说:只有那极端邪恶之人。
她本已无力,听闻此言反在心中勉强出声,道:
不,母亲……
什么是邪恶?什么是正义?她是不知道的,但,朦胧间,她感到,母亲不是邪恶。
母亲……
“安伯莱丽雅殿下!”奇瑞亚吼道:“殿下,站起来!”她展开红刀,劈开一个人的上身,力道之大使血成弧。奇瑞亚张开双肩,如展钢铁之翼,浑身淋血,如那红鳞儿对天咆哮,榨干全身力气,因其心气爆发,如同龙吼。
母亲是一个……
她模糊想。
“站起来!”
但那力量来得更快。殿下!护卫她的士兵尖叫。世界为扁平,在空中漂浮,刀光似鸟向她飞来,她好像躺在草地上,有人在抚摸她那沉重,无法抬起的头。
……母亲。那声音怒吼,将誓愿迸入她身中,刹那一切破碎了;她的记忆,她的感受,她那少得可怜的,名为她自己的意识。母亲的身影被那刀劈碎了,她敞开在这无边的呼唤和力量前,接纳了它继而从下升起,如那梦中的巨兽不再踌躇进退,破水而出。
“——殿下!”
士兵来追那刺向她的刀,瞬息刹那,奇瑞亚眼望此处,浑身血管爆裂出细纹;她出那大汗,流那鲜血,而后微笑:她看见那闪电般抬起的如石的手臂,众目之下将一柄全速劈下的刀握住,鲜血流,那刀不动了,蓝发,蓝眼,人黄黑的面和凝滞的神情固在刀面中。
指节用力。
——刀碎。那袭击者被扣在树上,那血流如注的手将他穿胸而过,他的眼珠外涌,心脏随抽手的动作被带出,而后身体落下。奇瑞亚在狂笑;山如鸟飞,流云飞舞,她转过身,有白烟从她身上蒸发,人为之让道。她向前,步履稳健。
安伯莱丽雅起身,走向战马。
“……发生什么事了?”巡茹潘多小声道。无人回应。
——血马儿?
声音说。久来,她不回应,但那寂静是沉稳的,然后,响彻在心空中的,是阵如海深沉而空洞的声音。
——我在听。
它说。你要说什么,信使?
我母亲是个……
这是个未尽之言,被意外所打断,然,到底,对她来说,大约实在是太难了。她还年轻,不是吗?
她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谁来回答才合适?
达弥斯提弗下的小港口,为她专门准备的船已停置好了,众人来往匆匆,但没有和她说话的。她于是始终站在一块被阳光晒射的石头前,面颊发烫,而在她足边,有其影洒落。她看着。
影在倾斜,从西,向北……
——我的女儿在哪儿呢?
她含着泪,但不敢和任何人说。没有人会回答她。一会,那丑男人回来了,她的脸终于亮起来,走到他身边去。
——阿丑……
她颤颤巍巍道,看着他那张令人不忍卒视的丑脸,神情却是热切的。甚至,恍惚间,她的嘴唇颤抖几次,想要说另一个名字,但终于是寂静。
他摇了摇头。
“没有消息,殿下。”他沉痛道:“先上船罢——”
他引她向步道。斥候已传信了,总军正一分一秒地向城市进发,她们在海石之下,对上边的当下情况已不了解,不清晰了,只是偶尔,有几许特别激烈的喊叫声,混合在海浪声中,使她每步颤抖。
她终于还是因一声细长的尖叫而停步了。丑男人也停着,等待她;她偏头,在海水的涌动中,看那天然而粗糙日冕的影子。
“……快到正午了。”她忽然说,相反,哆嗦着。丑男人点头,轻声道:“走吧,王女殿下……”
她仍不动,静默数秒,忽然捂住脸,啜泣道:“不,不,阿丑,还是投降罢。陪我出去到平原上,好不好?”他赶忙来扶她,好容易使她放下手,却见那面目已是泞于泪水。他面露不忍,听她道:
“这样不行的——”她曾经那流畅而清晰的表达能力已破碎了——多久了?她说不出任何话,因为没有人倾听也没有人会回答——除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两人对视着。
……为何一切都如此熟悉?丑男人心中有针在扎。
为什么什么也无法改变——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她仍摇,悲痛莫大而语无伦次:“不能打。她们又像那天一样,在城市里互相打仗了罢?不能打,不能打啊 。”她哀哀哭泣道,忽凄厉地指责自己,悲苦道:
“——父亲是对的!”
他起了冷意,浑身僵硬。她低声哭道,只对他一个人说:
“他说我应该留在‘迷宫山’里,不要出来。他是对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甚至让事情变得更坏了。我什么也做不——”
“——殿下!”
她抬起头,泪水落下眼眶,清澈地照亮了她的视野——但,不知怎么——他的样子,却在她眼中,模糊了。那名字在她唇间颤抖,于这海的召唤间叹息而于将发的战鼓中奔腾着,但更重要的是那感情忽在经年的压抑中翻涌在她心中,使她几无法站立。他握住她的手臂,抬高了声音,两人互相望着。
“听我说……”他也颤抖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父亲对你说了什么。但你是个很好的人,好吗?”
她听着,一动不动,泪水淤积在他手上。他抿唇,每次艰涩,感有那如山的压力,日头在炽烈地炙烤着身体。他将阴影洒落在她身上,低头,轻声对她说:
“你是个最好的人。”他哆嗦,似说个不能让世界听到的秘密:“——你宁可选择死,也不愿意犯罪。殿下,你很了不起……”
你——
她张口,但他摇头,牵着她,向前走。他没有回头,不敢看她,于是她就看着他的背影。他说:
“也许这话不应该我来说,但您——您也许本来就不必做这件事。”他缓缓道:“让他们去罢,您不要再——”
理会他们了……
他脑中一痛,记忆纷纭。他的手似是很重地捉住她的手臂,又似极轻。他感她的温度在他手中,又似那温度,在他肩上,有人轻轻靠着他,在他耳边,请求他让一切结束。
……别管这些了。她对他道,像愿使他坠落的戏言;忽而,此时却苦涩了,像数久过后才直视的真相。
她叹息,靠在他身上,请求他的陪伴和怜惜。
“别管他们了。”她轻声说:“到我这儿来罢。”
我们什么也做不到。
谁在说话?他感极眩晕,但必须往前,手指握着他的手臂,她好像在叫他,又似乎和他依偎着,静止不动。
维斯塔。
他心想。虚幻之物。我可怜,心碎的迦林。
……我对你说了谎。我说我爱的是你的纯洁和善良……
但哪怕你放了手,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