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陀先摇头,垂目,轻声而道:
“我被白龙心的第一任和上一任主人所送来。他现在的名字,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
安多米扬再不耐而踉跄后退,飘忽而无定。她抬手而捂住心口,听其内有大作之响,而此番随这心跳所动越发明晰,察她并非因此事荒诞不经而感震惊或可笑,相反,她,似模糊而如临其境地,又站在海边,见夕阳下沉之时,看一发绑白布的男人,对她露出笑容。梦刹时变得无比清晰,只是仍不深刻——或者说,她不能理解,即使看见那端倪。这非是制度上,机制上的不解,而只是那浮现的,关于其动机的不解,像:
如果……我……那么……
(她记得她站在血泊中的感,心在燃烧,神却不解。
这一切是为什么?)
而吠陀先,目视她的凝滞,则微笑,随时间,开口,引她向前,道:
“至于您问我,为何黑龙心和血龙心,没有若白龙心一般的影响力,答案亦是简单。”他深望入她的眼中,而后轻声道:“——黑龙心之主沉眠死地,而血龙心之主,已将此心放弃,而,此后,天下尚无人,”她注视他嘴唇翕动,不住后退,而刹时门开,伴随着窗外的高浪,涌入室内,将其变为一池泉:
“……将其攫取。”
“总司令 ,这是怎么回事?”
达弥斯提弗的宫臣匆匆奔入室内,见安多米扬浑身淋水,与一陌生男子对视。吠陀先见人来,并不惊慌,而仍平和轻声,同这暴雨相对,道:
“因此,现在,安多米扬阁下,”他道,每一词都如一种暗示,一种轻声的催促。她感身逾千斤,难以站立,唯见他的绿眼望她而声音压下,隐晦而,无比清晰地,将这选择和责任,给予她,说:
“您要决定,是否要趁此机会铲除‘神恩’,解放人心和龙心之间的联系,使新的龙王,得以诞生。”
周遭无声,唯风雨霹雳,而少顷人群响动,安多米扬回头,见散开的通道中,一个白影,借着身旁一沉默无言而似与她一般心神混乱,犹如被无言的惭疚所压倒而连面目都模糊的身影所扶持,上前,而,刹那,她惯常坚毅平静的神态也破碎了。安多米扬看着厄德里俄斯上前,露出了个极为难的神色,像是那犯了错的孩子。
老朋友。有声音道,她在心里摇头,动弹不得。
一个错误,一次心念而已——有个声音喃喃道——她看着身前,因感背后无路,此正在进退两难的抉择时刻,她抬头,看向天顶,有水滴落,而声,蕴在水中,说:但错得太久,太深了。她感她站在水中,她,且只有她——必须下降。
尽管这水将是如血鲜红!
安多米扬闭上眼,再睁开时,她已恢复平静,摇头道:
“不开启‘神恩’。”她对众人说,包括前来她跟前的厄德里俄斯王女,宣布这决定:“作战会议马上开始,女士们 ,先生们——现在我们有一头龙,无论是什么正朝我们来,他们都别想走在黑土上回去。”
她高昂,而似发自内心地宣告道:
“他们回程的泥土将是红色的。”
“吠陀先,”她继而转向他,令道:“你现在立刻出发前往纳希塔尼舍查看东南部情况和幸存军队数量 ,同时,如果你做得到,观察地面靠近达弥斯提弗的军队动向。”她顾及双方,而最终,是向众人宣告了她的态度,判断道:
“过去一月内我方从未接到任何来自‘联盟’军队集结而有出击动向的报告,所以即使他们现在起兵突袭,整个布局都会是相当混乱的,情况未必有我们想象中如此糟糕——是的,诸位,吠陀先,受命于孛林公爵的巨龙如今暂且恢复意识替我们送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纳希塔尼舍的军队遭到致命的背叛,昆莉亚将军目前下落不明——但这不意味着她死去了。”她看了一眼吠陀先,笃定道:
“报告上书写的是,‘下落不明’,我便不认为她已死去了。昆莉亚阁下是兰德克黛因现存最强的战士之一,同时出生于纳希塔尼舍,如有任何事发生,”安多米扬向众人道:“她都会最先意识到。她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而现在,轮到我们了。”
她的声音与先前的心境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因无处不是坚硬沉稳的,似她心中没有丝毫类似动摇和恐惧,那些在冷雨纷飞的夜中黯淡地估量着自己的胜算和改变行为立场的心思,于她向来不存,相反她正不断以这深厚,清晰,富有力量的言语,像锤一样将那信念的火从人人熄灭的铁中敲打成群,而使人浮萍般的立场自漂流的名为时势利益的水里中砸如焚木化土的地里。她扬起手,宣布道:
“无论诸位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联盟’都要向我们显出它的真实面目了。也许城市的人民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忘了——也许在场的各位也在黑纸白字的淹没中归对真正的局势失去了实际感受——但我不惊讶,各位,我不惊讶‘联盟’在任何时候向我们来。我们水火不容,不能从这名为傲慢,名为残暴,名为贪婪,名为虚荣曾亲如一体的姐妹兄弟手中渴求任何慈悲垂怜——我们知道他们的手段,二十年的时光岂是虚度?”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众人发觉他们不得不注视她,跟随她,像世界随着太阳的光:
“他们用分裂和煽动,用残酷和暴乱,用背叛和欺瞒,撕裂民众的心念,挑拨人心的贪欲。他们用凌虐后的村庄传来其不可阻挡的铁火,与此同时,又用其城市内灯红酒绿的华宴展示人从此中可得的幸福,残杀而诱惑着,践踏而欺骗着,污蔑着我们的女神,而做着那必引天罚的愚行,如果——”
她顿了顿,同众人道:“你想退缩和背叛,知道你背叛的是被女神选中的圣战。如果你想逃避,记住那逃窜的邪恶会多么憎恨始终昂首挺立的正义!他们向我们来,而我们无路可退。显而易见,各位大人,我们陷入如此境地,必然有你们之中一二人马的功劳。”
她扫过这站立在黑天黑夜之前面色各异诸人的面孔,使其坚毅或苍白,青黄不接或羞愧无言,续道:
“当然,此番‘联盟’尚未集解大军,其意非是忌惮全面作战,而恰恰是因为,它的前锋军队就在城市之中!”她响亮而绝无畏惧地说:“‘联盟’最大的武器,不是他由恶狼般企图以血肉建功立业的男人们组成的残酷军队,不是他们制造而成成百的只是为了我身边的这头龙儿而成的堕龙武器,而就是它的分裂,它对恐惧的煽动,和它施以无数的繁华诱惑。我不怪你们,诸位——不怪这城市的居民,自二十年以前我们东来,从未实现过那日期许的团结和统一,其势如烈火,心如虎狼,谁人不怕?弱肉强食,谁人敢不从?”
剑拔一响,雷光蓝电,刺破暗室,有人惊呼后退,安多米扬却看不见他们了——她所能见,亦如所有人唯能见,只有她手中这燃烧的剑锋,而心似雷鸣,唤主为王,然她止步不动,只见其光,投身其火,此番,唯以此人身人女而已!
‘天火’出鞘,她亦止息片刻,见那蓝光飞溅,天海召唤,她不眨眼地目视,继而举剑宣誓,道:
“但这就是圣战的起始,人将抉择,无论结果,”她昂首道,那蓝光照亮她的影,年年如此,海□□涌,刹那叹息:“我会战斗,直到我死去——而只有同我一般之人,会在这战争中成为我们的同伴。”
她将剑扣在桌上,挥手道:“现在,行动罢,去罢——做你们的选择,我会在雨停息时在城市内公开演讲,当我捉住了唐默泰普,我会亲自砍下他的头,而所有背叛者都会看见,让这鲜血作战争的号角。我无需呼唤,他们自然会来。”
她宣布道:“将这消息告诉所有人!孩子,老人,女人,男人。这是圣战,诸位,”她告诉众人:“战斗的不是你的□□,而是灵魂,无人例外!”
蓝剑看着她;灼烧她的手。有人激动地大叫,有人奔跑行动,有人向她宣誓忠诚。而,如此,吠陀先看着,轻柔,苦涩,赞叹而无奈地笑着——但将安多米扬从这烧伤中唤醒的是一阵哭声。
谁在哭?在这时候?她心中有些烦躁: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还要不战而降,或先认其必败亡么?她抬头,眼却痴了,手亦松开,剑轻靠在桌上,至于她面前,厄德里俄斯不发一言,唯发出声悲痛的哭泣,紧抱着那丑男人。
丑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有他的头低垂着,黑影遮住了眼。
啊,孩子。
你有颗不同凡响的心。
雨打落在山崖上,吹拂其中密墙般的树,克留姗多在泥泞的道上跌倒又攀爬,唯愿在时间耗尽之前,于这回光返照之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她奔跑上前,感全身骨散,锲而不舍,直到跪倒在这屋前的一处水潭中。上有紧闭门扉,房梁上线纸纷飞,从内,目不能视之处,传来那花园的芳香和水流,恍惚间,她似回到童年葳蒽的山林中,也是如此凭依着脆弱的身体,找寻那兴许,本不属于她的真相,只是那时幼,如今已老。这真相——她勉力抬起身,敲响门扉——对人来说,太过了,太沉重了,亦如人所犯下的罪,似也超乎了极限——她嘶哑道:
“——维斯塔利亚夫人!”
她在这花园前呼唤道,内里无声。大约她的声音就像一场雨罢,让女人睡得更加酣甜了。还有什么睡梦是比永不醒来更甜美的?
“维斯塔利亚夫人,不——”这从无魂中暂醒的学者道:“——大牧首!您就是大牧首,历史中最后一块拼图,那拨奏了谐乐的手!”她狂热地叩响门扉,咳血般请求:“您创造了‘鬣犬’,您振兴了女神教——为什么您现在将这一切放弃了?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回应。克留姗多苦苦请求:“请您出来罢,再一次,像那时一样 ,带领我们——兰德克黛因已岌岌可危,我怀疑,我们面对的——”
一阵风吹来,狂雨遮掩她的面容,所有的声音都消逝了,只浸没在这自然之声中,恍然,克留姗多觉得自己听见一声叹息,那眉眼如在梦中微微颤动,已漠然却仍不减怜爱地,抚摸她的心神。
孩子啊。
她叹道:
你的心刚强不屈。曾经你投身火海,陷入疯狂,要以那灼热的火焰也将我烫伤,我已原谅了你的暴行。
但如今你高举旗帜,殊死搏斗,我又哪里还有力气,为你感到欢欣?
雨不断落,如那海潮不断涌起,克留姗多感这座山崖都在塌陷,要使这屋宇,屋中人,整座山头不断向海中——整座城市,整片原野,整个世界,都随之跌落。她听见屋内平静,宁谧的呼吸,女人,以老妇的躯体,静睡着,嘴唇的翕动中,空中充满无色的乐音,那唯一的含义,落在克留姗多唇上,沾染了她浑身的伤痕和破旧,诉说大厦将倾之时那曾起曾落,曾输曾赢女子的真心:一切都不重要了。孩子。我无能力,看着你——
“……殿下?”
安多米扬上前,语气安抚:“别担心,无论如何,您不会有事的,我用生命向你保证。”
厄德里俄斯摇头。她泣不成声,捂着双眼。目不忍视,黑夜的澎湃也难及她心中的黑暗,这颗纯净的心,威逼利诱无法动摇,繁荣富丽未有一寸入侵,那战斗的激情,从不感染她,胜利的喜悦,从不抱拥她,因此年岁对她来说只是坠落——她和她的眼对视着,再一次,穿过岁月,蓝眼和绿眼对视着,安多米扬怔愣,见她的泪水心碎如此,仿佛她,在走向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看着你们坠落——
暴雨如注,女人叹息道,天空像她的眼睛:
我只能为你们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