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瑞亚抬手,阻止她。塔提亚挠了挠头,低沉道:“你肯定我这也是庸人心态了。”她笑,摇头,道:“不,塔提亚。我相信你。”她的姿态放松了些,抱膝看她,又露那柔软姿态,于那暴雷似的龙纹中转换,使人目不暇接。她轻柔道:“我从前一直都很羡慕你和昆莉亚,尤其是你,塔提亚。你和卡涅琳恩一样,天生就有龙心,跟那些人不一样。”她抬手,指着她的心口,道:“你是为了信念而活的,而凡人不同。”
塔提亚失笑:“我有啥信念?”
奇瑞亚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面上,将那面容映得深邃,刹那阴影交错,令塔提亚骤惊,意识到这景象恐许久不散,当如梦魇缠绕,听她道:
“你当然有。你难道有一天是为了幸福而活的吗,塔提亚?”
她的笑容凝固在面上,看着这张面容,奇瑞亚点头道:“不为幸福而活的人,没有信念是没法存在的。我们——我的战友们,”她朝向这满车厢的‘鬣犬’,道:“都是如此。我们从获得这真名的瞬间开始,不就将一切尘世的幸福都放弃了么,信念有大小,只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是在这车外拼尽一切,行尽丑恶,尚只为了那一丝‘幸福’和‘快乐’的罪人无法理解的,所以,”她缓缓道:“他们才是人,我们,则是龙。”
塔提亚,听着这话,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对于奇瑞亚说她心中这长久存在的名为‘无’的空虚和似雾海般总会浮现的苍白空洞,说成是一种信念的行为,她确实是,震撼而恍然了。那将一切放弃而化身为刀的行为,包含什么信念呢?她感眼眶灼热,但没有泪水滑落,似因那念之缘由,如此泪之真身,在她得此身降世之前,已融在胎房之中,埋于骨血,不得发 ,不得言,不得解。她忽筋疲力尽地躺向车壁,只在此领悟了‘鬣犬’——这一被千年前大牧首所创造的机构的天才之处——这确实该是一支无敌的军队,被那于挥刀一刻就弃绝尘世而保卫尘世,被那匆匆而生,无疾而死的终生幼童以这不知疲倦的精神组成,而,在如此锻造如刀的无情之时,尚且——
她咬牙,看着奇瑞亚,见她露那真挚笑容,同众人道:
“那愚人说我们只是残忍,从不懂得爱。”她叹,张开手,宛捧光,轻声说:
“——但我的战友们,即使在这朝生暮死的浴血一生中,我们难道不是深深爱着彼此吗?”
塔提亚的面容扭曲了。她听到有人已开始低声啜泣——她坚持住,没发出任何声音,头脑一片空白。窗外闪过那无忧无虑而粗俗的笑容,像全不知此世正在怎样的斗争剧变中,催生她的迷茫——然后,代替这空洞,催生了仇恨。约莫她的仇恨不如奇瑞亚般致密长久,而只像动物的食欲般作每次她发动时短暂的燃料——但它确实在这里。她心口的龙鳞得此敕令,已作燃烧之势,呼应车厢内此起彼伏的痛恨愤怒——瞬间,对,她确实恨他们!不是吗?奇瑞亚是对的。那罪的原因不再重要,她罪的后果也不再重要,这深深的恨,纠葛的爱燃作一处,如此仿才使她完整。车厢中,自始至终,唯那底部的暗箱是安静,沉默的,塔提亚意识到,奇瑞亚也在说给安伯莱丽雅听,但这又何妨?她的目的已无疑达到了。她点燃了她们的心。
“啊,看啊。”她听她说,语气轻快了些,帘布掀开,露出远处喀朗闵尼斯主城笔直的通道,金城环绕,日光摧残,层层反复建筑如浪互相推搡奔离,化作千万线条簇拥向‘君王殿’之身。此处尚不全然分明,只有群屋之中,那最高的一座白身高塔,在她的指尖泛光:“那就是‘藏星阁’,建在大法院之上。”她笑道:“不知里面又在用诡辩荒唐欲盖弥彰,解决什么贵族的利益错综,但以此为斩首之地,不失那法治的本意。”她远望这座城市,而似乎,尽管这些年她对它的内涵颇感失望,仍为这奔腾的线条和壮美的外壳叹服,道:
“喀朗闵尼斯是一座属于龙的城市,它因此伟大。心在其中生活,而不是肉身于此繁衍。为了重现她的光辉,我们的君主,卡涅琳恩,已经献出了她的鲜血,”她轻轻偏头,看向塔提亚,道:“虽不是今天,但我的战友们,希望到了该是你们投身血祭时,莫要犹豫慌张。”
她解释:“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大愿。”众人沉重,奇瑞亚又笑了,道:“别这么害怕,也别觉得,是什么,‘让女人的生活美好’之类的愿望。”她打趣般说道:“说实话,有时候,我梦见我是个男人,化作龙,在兰德克黛因的天空中飞翔,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然后便安静了。奇瑞亚似乎也有些疲倦,午后的风吹着,马车仍向前,塔提亚在昏沉中看见,木板中,那双蓝色的眼,时隐时闪,她甚至有些羡慕:眼的主人,约莫因对这些话没有感触,没有感情,所以看上去始终是如此深重,自有光彩罢。
——而东南部,达弥斯提弗。
总司令从因疲倦骤然而至的无意之梦惊醒,忙看钟确认几时,已知方过一刻钟,方舒口气,重新确认先前未完的工作。安多米扬扫上桌面状态,确定无人曾入内翻动后,方才切信开看。天色已有些黯了,预示夜晚将至,不知是因为她连日操劳过度而心力不足,还是为短寐中忽而闪过的梦中幽影所惊愕,她需集中几次注意力,才能看清信上的字——
安多米扬阁下,我预备在八月初启程,返回达弥斯提弗。
不对!
她看了一句,浑身血冷,将这信纸丢下,起身踱步,越走越快,身半冷半热——近来,那不断出现的梦,似是现实的双重叠加,梦助长了现实,而现实催生了梦。她感定是压力过大,她心中淤积许多感情不得发现,梦的内容在掠影之间常常是充斥暴力和血腥,如此时,她满身大汗,仍残留着梦中披衣举刀,在血池中漫步的情态,汗下如血,令她心惊:除一次海战,一两次指挥,她其实不曾多有亲身作战经验,如何做这样的梦?这体验让安多米扬恍然想起多年前孩童时,夜间做的惊梦,让她不得安眠,而奇怪,最让她不安,她感虽此梦夺了她的精神,像阿斯-墨难拿海战后她难以入睡——却令她感直觉精准,身体完整。她迅速摇头,集中注意,盯着这信,意识到何事出错:
这已是一月前的信了,如何现在才送到?半个月来,从纳希塔尼舍的信件始终延后,意味着她其实已有一个半月对东部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封信最为诡异——甚是在军队应已出发回程的六天后才送到,沿路斥候竟无一传信,只有这一封,似特意作昆莉亚亲笔,到她眼前。她心中顿起诡秘,自然想到,是否是昆莉亚出了什么事——而,这种连锁反应,自然令安多米扬迅速意识到了它最为严重的后果。思及如此她不禁握住双拳,而此时门被敲响,她抬头怒斥:“谁?”得了门口人一句夸张的笑。
“啊呀,安多米扬阁下,”来人道:“我是来找您商量上次那生意的,如何惹您这么生气啊?”
是唐默泰普。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眉头一皱,虽理论上不应和此人生气,她的直觉却暴如有怒,勉强点头,道:“抱歉,请您进来罢。”
唐默泰普出现一刻,他肥胖身躯的影落在她面上,令她觉得天更暗了,而唐默泰普的笑容则尤是深刻,悚然。安多米扬蹙眉:两人有什么事要商量来着?唐默泰普翩然笑道:“上次您借我船的货已到付了,利润很不错,这是按约定给您的分成,交易愉快,您应该不介意继续合作罢?”
安多米扬方才恍然。她接过那支票,看上面颇丰厚的数字,心里却不怎高兴,抬头问:“原来这件事。这次您要借多少船?”
“快到丰收季了,您近来忙得没有时间顾及商业,我想借多些——三十艘,您看如何?”
“三十艘?”安多米扬挑眉。她目前还有二十艘在唐默泰普名下,这样一借,总共就用五十艘,实在太多了些,而,与唐默泰普,说实话,他虽因家族原因,在阿奈尔雷什文本地威望颇高,她始终不怎么信任他,若不是唐默泰普多年来在商业上贡献了大量税金,过去两年也对纳希塔尼舍支持有多,安多米扬甚至更愿意将他作为潜在威胁排除——就算是为了他面上这个笑容。她身中疲惫,心里也乱,思索片刻,道:
“三十艘太多了。顶多再借十艘——上次我借您的船,可有妥善还回阿斯-墨难拿的船厂去护理了么?”
唐默泰普微笑不动,只似乎有些失望:“十艘也太少了些,这投资是您在这坐着都稳赚不赔的,那些船闲置也是闲置,何不用于贸易呢?今年我们收成比沃特林好,利润会是可以想见的高——啊,船的话,暂时还在路上,未回港。”
他越说,安多米扬心中越是不舒服,她迫切想知道纳希塔尼舍的情况,而不巧,此事和唐默泰普的出现撞在一起,令她心中有了个极险峻的想法——倘若事是如此,她目前的境况可谓是危险,心念一动,安多米扬反做出为利所动的神情,庄重道:
“如此么?那以商贸救济番沃特林民众也好,毕竟我也曾在那儿常住啊。”她颔首道:“那就借给您三十五艘罢,利润稍多,六四分成,如何?”
唐默泰普呵呵笑:“那您可是狮子开大口了,但,无妨,谁不知道总司令阁下是出了名的清廉,用家产补贴军用呢?就当我为安防做些贡献。我这老体可排不上用场,所幸金钱总是健康。”
安多米扬也笑,同他握手,然后给他开了字据,说:“同上回一样,您就用这个去港口领船就是,千万请您保养好,注意船队情况。这可是公家的财产。”她送他出门,客气道:“祝您财运亨通,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件美事。”
这胖男人笑:“当然。”
二人如时分别,安多米扬始终面带笑意,而当唐默泰普消失后,她迅速回到屋中,开始给墨伽沙写信,让唐默泰普上次提的船一回港立刻做细致检查,看其中有没有被做手脚,尤其注意易燃物品和开凿的船洞。她又嘱咐墨伽沙在船厂设置守卫,一旦唐默泰普出现便强行将他扣押,如此迅速写成,她誊写两封让三只信鸽迅速出发前往阿斯-墨难拿,然后,转头思索城内安保情况。她检索城市军队中绝对值得信任将领和部分怀疑排除的名单,在纠葛中发现,她能信任军团的士兵总数,可能不超过两千。太多兵力都押在纳希塔尼舍了,她愈想,心中那个随方才昆莉亚信件而起的疑惑就愈强烈,甚至几成了真实,在她心中说:
若纳希塔尼舍的胜利是个障眼法,该如何?
——如果是这样,‘联盟’早就拥有能将她们压倒性歼灭的兵力了,何必玩这个手段?
她目光越深,数种可能如那险恶的藤蔓攀爬她的身,令她生那寒意:
第一,‘联盟’想分散兵力,引开旧王室唯一的超级兵器,那头龙。
第二,先发纳希塔尼舍战争可以极好地树立‘联盟’军队恐怖的印象,又再度让旧王室士兵轻敌,最后,持久战能消耗士气。
当她意识到这个策略的本质是最高级别的攻心和碾压性的恐怖性质作战后,安多米扬站在原处,片刻无言。她们不是没有讨论过联盟对她们的敌意,但此时如此鲜明地发生,她还是不由怔愣,抬头,只见那黯淡的月光,洒在她面上。
——月食。
安多米扬张口,刹那便知远在喀朗闵尼斯,一场殊死搏斗也将拉开帷幕,而,一月前她和叙铂在这屋中的种种措施和预测,已在以那超乎想象的速度变为现实。现在她们分散到了三地,还有孛林需要守卫,就算盖特伊雷什文此番出兵相助,倘方才一切真的是那最险恶的情况,她又能做什么,使她们化险为夷?
她感到一阵刺痛,低下头,却看手心,已握出了血。她摇头,仍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联盟’竟如此恨她们?
而,对于她这天真的提问,似有一声音,自发地,在她心底,对她笑了笑……
西南部,喀朗闵尼斯。
夜幕已降有一时,‘藏星阁’内却喧哗不息,如有争吵。“是个争地产的案子,在唐图斯河谷的富裕地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奇瑞亚解释,她留塔提亚,奈初维,明尼亚和康普莱在车内,又将剩余队伍交给玛文妲,令她带着其余几个身量没有那么显眼的‘鬣犬’不动声色地沿途下车。她们几个负责去置办马匹,准备撤退路线。
“得手之后,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和他的人马会在海岸等我们——同那时我们撤退喀朗闵尼斯路线一致,这是唯一可能突破追捕的方法,而今夜碰巧是西风。”塔提亚闻言不由笑,道:“其实走地宫,尝试以前拉斯提库斯的方法,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有没有他命大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似因提及这个名字,那木板底下,先前似始终无物的暗箱中竟传来叩门声,塔提亚低头,见那蓝眼已抵在那,奇瑞亚弯唇,打开木板,使安伯莱丽雅能从中起身,微露出上身,四顾,而后问:
“我何时开始行动,行动任务,具体又是什么,奇瑞亚女士?”
奇瑞亚疼爱而庄重地对她一笑,拉开帘布一角,在已昏暗的街道上指着那橙黄的白塔,道:
“您要进入这座楼的上部,找到一个腿部有残疾,身材臃肿,黑发,绿眼的男人,然后杀死他。安铂,”她叫她的名字:“你觉得你会怎么上去?”她认真地问:“你觉得你能从外部上去吗?”
塔提亚被震撼了,但这两个对话者似都是认真的。安伯莱丽雅看了那建筑片刻,摇头道:“下面五层可以,但是再往上,那个建筑太光滑,我没办法保证一定成功。”奇瑞亚点头,道:“按你的想法来就好,安铂,我们会在底层等你,不必顾忌,大胆去做就好。”
安伯莱丽雅点头。塔提亚听里面的声音,觉得好像此中众人全然没有结束的意思,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没有回答。她转头,见奇瑞亚郑重地握住安伯莱丽雅执剑的手,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她没有听清的话,然后拉开帘,让安伯莱丽雅起身,走下车。塔提亚看着——她如此怔愣看着这年轻女子如君王般走下马车,在一月蜷缩黑暗后落足于喀朗闵尼斯的街道,诸险恶如尘抖不留片痕,坐车内,她依稀可见安伯莱丽雅展开的鬈发,见她在现身站定一刻,街道上便有纷纷侧目,而她也目不能移,见她坦然而立;她身颤抖,抬手去碰奇瑞亚,为此情态神姿战栗——如是持一铁剑而立,黯月之色勾勒其身何似千军万马!而,就在此刻,她忽又从记忆的微尘中,听见了奇瑞亚翕动的唇瓣为安伯莱丽雅拉开铁剑时所说的话:
——君王,凡愚如我,一剑一命,唯尊驾大能,拔剑之时,诸罪皆绝。
“——奇瑞亚,我们——”
塔提亚道,奇瑞亚笑了:
“莫急。”她起身驾马,挥以刺鞭而抽薪点火,火光照此暗夜而马嘶长鸣,塔提亚瞳孔大开,见景物乱,身后仰,转换间,安伯莱丽雅幽蓝色的影掠过,她瞥见那出鞘的铁剑,听见奇瑞亚的笑声,而后整座马车开始向前冲:
“现在!”
她说。塔提亚没有说话,身体回答。她握住了红刀,而,背后,声音似遥遥追上,像奇瑞亚在说话,又像上那天上的月环,在安伯莱丽雅耳边;塔提亚咬破嘴唇,在法院大门被撞开而马车崩裂时飞身而出,浑身若火,感身后有那开剑的风压追上,而后是那脚步声,在千般崩裂中,如响彻地雷,从街上追来,而奇瑞亚,笑道:
——拔剑吧,天命的君王,断罪之时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