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eminiscence of a God(劈山)
我记得那夜晚,在我入睡前我与难云阿谈论着人,在我入睡后,我梦见我最作为人的一段岁月——诚然,对我而言,睡眠本是不必要的,但出于一微弱而朦胧,甚令我不敢而不愿开口的原因,我想到这个词,‘人’,在各种各样的语言中,看见于我眼前掠过的一张小口,一双澄澈,硕大,闪烁而空洞的眼,那形状像是曾对我忧伤开口倾诉的柳下女子怀中拥的婴儿,她将头靠在我的背上而我们面前是绽开的蓟州绿琉璃般的水乡湖面,船夫摆渡向前,于我那随时可消散的身而言,那缓慢如同静止不前,那与其说是前进,不如说是停留和后退,她对我说,闻彦,你这次又要去哪儿?要去多久?——我闭上眼,让自己沉睡,看那双婴儿般的眼浮在我视线的上方的云雾中,像一片天,我看着它则泪流动不止,只在这落梦的前一刻知道,那是十八年前,我去北海祭拜我的大神时在浮光中看见的景象。我站在靛蓝的‘还乡’青丛中,看海线上升起的彩色日光,不在一千年,不在两千年——那景象似已离开我,像一个永远。我知道那就是永远。而就在那天空中,在我昏倒在海中的一刻,我看到了这双眼,婴儿般硕大,澄澈,浮现在空中。它就是我入睡的理由。
那眼睛蓝得像天。
但我不是总能看见它,且情景是模糊的,甚至连那确信与否,都是似真似幻。是梦耶?非梦耶?若是梦,我怎能触及——若不是梦,怎又可能?我看见那婴儿般的眼睛,像女子怀中的幼儿,我看见它躺在母亲怀中,一如我曾在柳树下曾见过,遥望过,葬送过,毁灭过而掩埋过的往昔。我从未能见过那女子的孩童奔跑,因它在它匆忙的凡人生命中而我在属于我的凝固的破灭了。这像是我的想象,由是当这孩子的母亲,再次在我面前出现时,本该是个老妪,我却仍看见她年轻时的样子,像我的心里残留着一种固执,一种它应然的模样,而不是在我眼前以那老体会灰飞烟灭。
(“我们的儿子在里面,闻彦!”她对我说,然后,在枪炮声中,一切都像静止了,她很长地看着我,说: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你吗,闻彦?
你真的是神仙。她用绝望而欣慰的神情望着我,伴随东都陨落时的仓皇崩溃的巨响,说:“你还是像曾经一样,年轻又英俊。你一点都没有变。”)
我从未看过那孩子跑步——躺在床上,我意识到我在流泪,但却不知是为什么,而在那明亮到刺目,到眩晕而不可确定是否发生,仿佛连确认此景是否在我梦中曾能出现都要付出撕裂整个意识的代价,似一旦将梦中确认,我就再也不会在现实中醒来——我想起蓝山尽头那唯一一具打开了的封魂棺,紫色的花瓣作成长路通向天尽,现在,凝固在此,我意识到无论曾躺在里面的是谁,他,或者她,一定打开了封魂棺,走向蓝山的尽头,那海的深处,离开了这,离开了兰德索里德,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看见它跑步。一座紫色的庭院,或者,更大些,一座黑绿色的庭院,遥远,飘渺,如梦似幻,澄澈幽深。一座广大庭院,有如一个世界,我站在世界之外,凝视它,远山青葱,河流漆黑,天空宁谧,浮着血色的夕阳。马儿卧在那,安静地等着,注视那有天蓝色眼睛的主人,跑动。
我看着,无声无言。蓝色的发展开,蓝色的眼向前。它瘦弱而笨拙,病态而矮小。它奋力地向前奔驰的身影背对着我,直到它回过头,看着我,而就在那瞬间,我知道它是谁。那女孩,有一双我不会忘记的眼睛,而我开了口,隔着海,隔着阻拦我们的空间,喃喃,泪如雨下:
我的大神,唯乍。
你究竟去了哪里?
难云阿的指摘并不算完全的污蔑,尽管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厌人者,我向来是和‘人道’有距离的。别无他法,此为自然:我在封闭的隔绝书斋中长大,初及学龄便出世修道,五十年过眼云烟,曾应与我共度人生的一代世俗已衰老作古,我为‘听神者’归来承袭家业,入拓承山为仙师时,人世于我之间的隔阂,已非‘仙凡云泥’之语可粗略概括。那是种来自掠过生老病死的漠然无知,不曾拘泥于凡间七情,与人为爱而为人所爱的漂流不定,然,即便如此,我仍然是‘人’,而正是在刹山神隐,东乡倾颓的那四十年间,我最知身为人的感受。终于,灵法无功,我们知晓了人身孱弱世俗险恶,人间三教九流中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才是真正的驭灵之‘诀’。我需假意逢迎虚与委蛇周旋在乡霸,西土利益集团和东乡各族之间以保存蔺家而在刹那间功亏一篑,我知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仓皇和无奈——这一天,在那会议开始之前,我沉没后所作的梦,正是我为人生涯最深刻,也最后的一段经历。在我前往蓝山寻到唯乍之后,我恐再也不曾如此,深知何为人。
“我要前往蓝山,寻找唯乍。”
我对倚泉说,他自然大吃一惊。时值东乡与西土正式开战而末代王朝就此覆灭的前一年,刹山所余的灵法再无功用,我等修行人士与凡夫无异,身已渐衰老,会饿,会病,会累,无骏足,无灵法,不防刀剑火炮,而身在广陆最北端的镰州,与那最南端的蓝山,相隔十万八千里,更有无尽险阻的八十一难作陪,况唯乍那时已受封印三十年,从无动静,世人都已渐将曾一度有一新神作难之事遗忘,中府的灵光也如过往万年般尚觉人间不到危亡覆灭时,不曾略降,我若要独行去蓝山,一去生死未卜,更不知道会有何用处,但我意已决,将余下诸事托付给倚泉,告诉他未来的大战,混战,各方倾轧瓜分东乡之土恐不可免,蔺家既已几覆灭,便不再参战,莫管抵抗之事,藏在这覆舟山深处避世便是。
“若我五年之内不曾回来,便当我已死,不必再等了。”我对他说,心中沉痛,似身已空,道:“我作为家主,曾参朝会,亲历神战也不曾料见如此局势,有愧于你,有愧于蔺家上下,亦有愧于东乡百姓。唯乍神力无边,仅次喀朗,如今局面,唯有祂才可能一救。”
倚泉久看,难以置信,目光神情中,似甚透出担忧我已因家破人亡之事实失常,犹豫良久,劝道:“闻彦哥……就算那唯乍有能力破开封印,祂与东乡人无亲无故,又为何愿帮我们呢?闻彦哥,罢了,莫再靠神,说不定,就是因为东乡往年太赖神力 ,才有上天降怒于——”
“没有天!”我忽而变色,怒吼道,那豹变神情之险恶倒映在倚泉瞳孔中,令他惊愕,痛苦,无言,此神情却更让我愤怒,斥他如责难小辈:“你幼时不是曾与我说过,这天降罪于人之事是虚伪么?如今怎么改了想法——是看了这乱世,害怕了么?”他为我暴怒之色后退,慌忙摇头,我却不使他说话,甚哈哈大笑:
“若有天,是等着天,派恶人磨恶人,杀了青刀会,惩治阿利兰,还是等天发现刹山一万年的恶行,道貌岸然阳奉阴违,再给他一个灰飞烟灭,善始善终——倚泉!”
我紧紧握住他肩膀,看见他面上的惶恐,瞠目欲裂,一字一句道:
“这,‘天’,不会帮我们,中府不会帮我们——喀朗不会帮我们。只有祂,我在第一日见到祂时就应该知道——”
我念那名字:“只有唯乍!”
门被敲响时,我感到我像在爬山。房间内有温控系统,始终冷暖适宜,我却出了满身冷汗,时冷时热。我在向上攀爬,于梦醒前转瞬即逝的而漫长无边的时间内手脚并用,扯住山上带刺的木藤,踏如星碎裂飞落其下的碎石——南疆旱季炽烈的太阳照在我开裂,衰老的脸上而那含盐的汗水如酷刑零落浑身皮开肉绽的伤口。我的肾脏和肺部早已在长期的干渴和疲劳下衰竭,随之引起的是全身器官的病变,每一次上升,我都能感觉器官在颤抖,移位,那腐烂的,有毒的污水在这没有灵力庇护的浊烂身体中摇晃,但我还在向上。如果难云阿知道,他可能会说——你当过人。蔺闻彦——你曾经深深地知道成为人的滋味!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只能吃树皮和草根而浑身水肿溃烂,上吐下泻至奄奄一息的滋味——我知道随难民一起途经国都而正逢西土联军在内里烧杀抢掠的滋味。橙黄的火光从拓承山的方向迸发开来,就像一次拙劣的日出,也许那山的主人有罪,但这蓬勃翠绿,如仙似幻的神山,已勃发千年蔚然,又何罪之有?我听见那枪炮扫射的声音伴随骨烂皮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各处,投降的哭声反抗的怒吼都化作死时的尖叫,混合在敲门声中。我看见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俄文卿在我面前为了保护民众撤离而被凌辱至死,而明黄色的宫墙四处倒落不尽的尸首,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将那群民众引出了宫但在街道上看他们四散奔逃时被赶尽杀绝——坦诚而言,在我经过的所有都城之陨中,东都的死亡也是使人永生难忘的。我知道在夜晚的郊外,远远地,在离开这座城市而每一步都被罪恶,愧疚,憎恶,空洞和对人的极大困惑所控制的最中,看见我此生最使我不解,也无法再去理解的女人向我跑过来,说,我们的儿子还在城内的滋味。
我说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东都内几乎已没有活人了。她看着我,我想起俄文卿,因为她和她差不多年纪,想起那血肉模糊的画面让我想作呕。我说你没事罢?有没有人对你做过什么?她给我看了她紫红色的腹部的溃烂的下身——我把我最后的灵力分给了她,她说,好舒服,好干净。
她在我的怀里死了。我抱着她的尸体坐了一夜,在我埋葬她的地方,我记得,东都如今怪柳遍布的废墟上,长着这么一颗鲜嫩的柳树,一点也不诡异,可怖。然后我继续向南。最后的灵力也消散后,接连而来的就是迅速的衰老,每日,每夜,我都在老去。我迅速消瘦而关节酸涩,从北部到东都,我走了一年,从东都到南部边境,又是如此。我不得不东躲西藏好不被当作可疑分子和反抗成员捉拿,那时候曾经的修道家族盛行彼此举报和背叛,所幸我的容貌变化如此之大,待到那时,南部的雍,梁,魏等家族成员一个也未曾将我认出来,但在最后临近边界之时,我仍被一阿利兰军官捉住,扣送劳犯营服役,不出一个月我的身体就在那苦役中分崩离析,甚至不及我寻到离开的方法。气候已炎热,阳光每一日都在削去我的皮肉,我几乎可见南疆与东乡分界的那条大河,只几感到那确定性,我会死在那。
“蔺先生。”一个西土人在门外叫我。我在攀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秃鹫在我身边徘徊,在我生命中,我还没有只靠自己的手和脚,离天这么近过,云像是在我眼前——无需低头,无需回头,生或者死,就在这最后的瞬间。
我登了顶,而在那瞬间,我——我那具作为人的身体,或者说,我作为人的灵与肉,都在那痛苦的巅峰和刹那的解脱中彻底溃散了。凡三年两个月又十五天我到达了蓝山前,那座曾经被喀朗凭神力造出的如今隔绝通向蓝山道路山体的山顶。有棵锋利而庞大的树,在我眼前,以其幽影,阻挡了我和天的距离,然后,是那树下一个挺拔而静默的背影。蓝发如藻展开,深沉,飘散,似那人影手中所握的旗帜。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我的血在滴落,宣告我的到来,使祂回头。我们彼此看着,而,祂从我的死之相貌中,没有任何犹豫和差错地,看出了我的面目,对我开口——
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我见着祂时候的心情。我的大神!阳光似幻洒落。祂看上去如此庄严,完整,不似人为,因此是绝不会再伤我,虐待我,阻止我,嘲讽我——现在,就算再祂足下溃烂为一滩血水,我也像是倒在了一片天下,一尊山旁。祂和我三十年前看见的别无二致,而瞬间往日清晰,就像我从未离开。祂走向我,伸出手,握住我磨损出骨的指节,而一切开始生长——那注定的后事和我完结的使命。过去,现在和未来,从这神的意志和力量中贯穿我的身体。我尚未死去,但也不曾复活,便在最中。
“你是那个通过了‘破灭门’的东乡人。”
祂同我说。我见到了唯乍,而攀登这座山的时候,我已经将我作为人的路,全部走完了。
此梦,像过往每一次出现时那样,因其剧烈的对痛苦的记忆使我不得不在醒来后换一身衣服,也需叫来提醒我参与会议的西土人需稍做等待,而他们对我总是很客气的。如我先前所说——我大体来说不大喜欢难云阿和他身后的西土人,但这儿也存在对我特别友好的西土人,我们互称战友,并肩作战,也有些关键时期,他们帮助我良多。我打开门时,端详这个西土人的面目,最终发现——不,在不用灵法计算的情况下,我仍然说不出,哪个人会帮助我,哪个人会陷害我,像在逃出那劳改营时,是一个我绝没有想到的人帮了我——恩里士。我们的情况在那时候完全反转了——他,在厌能的炼金术下得保持中年的样貌,而我已老朽到奄奄一息。当我在那劳改营里出声祈求他时,尽管利益纠葛不清,他仍动容了,而就是这一点动摇救了我的命。我偷了他的一件炼金法器而后在他能改变主意,意识到我为何出现在南疆边境时跳河逃离,那件法器,使我不至于摔死也屡次在南疆茫茫的草原上使我躲避追击。后日,我率军击毁了恩里士的家系,但在我提出为报那日之恩而保他直系亲属之性命时,他饮弹自尽,对那日的一丝善意,悔恨非常。
“哈喽,听神者。”难云阿抬手,于我进门时欢迎我,议会厅内长桌已满坐与会之人,似我是最后参到的,故而谢罪,主座学者略挥手承让,此事便过,而显然会议内容比任何礼节都重要,因转瞬顶部屏幕便亮起将面前一带海域的波动分析频图显示在前,而左右两侧屏幕则是位于航母外侧的声波及红外成像图,辅助将夜间海面状况呈现。我见左侧,则看到航母距离四千米的圆周范围内除几鱼群和一二威胁度极低的异兽以外唯黑海浪潮不息,与此相对,整间会议室是安静,甚至死寂的,似乎连主持者开口解释的必要都没有,所有人都在这三块屏幕所显示的信息中领会这清晰,明确,而几乎致命的结果——向前看,人可以看到,在两侧的物理探测成像结果中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密布着那阵灵律波频的发出点。
“以此速率,再行驶半刻钟,我们就会与信号源头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