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s Credential(圣爱遗迹)
风封闭着她的嘴唇——不,准确来说,它并非正像盖子一样将她的嘴唇闭合,而相反是从背后来,只是以那剧烈,畅快,自由而粗粝的气流,似她足这片土地般,将她的纠葛难言的心绪动乱,将她似要释放的语言夺走。铁甲摇晃,发出碎声磕碰,腿已深陷泥沙之中,臂甲脱落,素手沾满血迹,抬起头,那如血的夕阳就在顶上将她等待。
似是哪一日的黄昏?
(似是日日的迟暮。)
血沙自她手中的泞发中滴落,血泉于她手中头颅的断泉中流淌。向上,人影环绕高地草丘中,用化作一处的红面遥望她,每步之后都生那新变化。人朝她伸出手,人朝她抬高臂;人静谧地向她欢呼,无言地朝她鼓掌。她攀升得很慢,因感筋疲力尽。
那昂扬的旗帜,绣着被夕阳染红的纯白女神像,终于出现在她视线的最高处。她继续向前,在这围绕成圈的众人前行军礼,立正,用嘶哑,冒血的喉咙,在女神的旗帜前宣誓:
“已取下敌将,阿岚科的首级,”她仰起头,为使血汗不遮蔽她的视线,也为使面部不因伤口撕裂的至极的疲倦流露痛苦,因而倒使她确实像个坚毅而冷酷的将军,将眼在暮色的黑暗中,唇在喋血的猩红中,昂首将此事宣布,平淡而傲然献上功绩:“您的哥哥苔德蒙斯重伤被俘,达米安费雪殿下已携‘联盟’代表,同意了与您的和谈。”
她将头颅捧于手心铁甲之中,如将它献于夕阳光中,血自滴落,染那处沃土。日暮西山,黑影蔓上她正前女子的眉眼,四野,唯这狂风掀动,响应是旗帜的烈声,她以‘龙腔’,以沉重如石之音,使这结果传之山上天中,山下阵地。方圆千米,狼烟仍燃,干草染血堆叠人身,其旁,不尽带甲人影抬头仰望,注视她半跪身影,听其中传来尘埃落定之声。
“——您是纳希塔尼舍的大公了,苔德蒙灵殿下。”
她道。许久无声无言,风吹起她的战袍,刮动那向她一步的脚步声,终于,她感手中一轻,而面前,纳希塔尼舍诸侯拔剑宣誓,依次跪地,礼告对此人的忠诚。
矢志不渝。忠诚不二;声声环绕。血仍从她手指上滴落,一颅之重已去,那重逾千斤的沉重却仍压她肩上。她的感官几已朦胧,只听面前女子平静道:“多谢你,昆莉亚将军。”这称呼唤醒了她,使她再咬牙,发力起身,复对她行礼,道:“愿为您效力,大公。”
锁链稍动,那环绕成圈的众人可见,有一囚人,满身伤口,被牵引上行,正是苔德蒙灵的同胞兄弟,龙子苔德蒙斯。夕阳中,俘虏佝偻脊背,踉跄跪地,仰望被甲的大公,视她手中的剑,那面目一致的头颅彼此望着,忽而,她心中甚不是滋味,更生疲惫,却在这寂静之时,坚固,而又踉跄地回头,去尽她最后的义务。汗透金甲,血烧身冷,逆风,她走向山丘边缘,骤见纳希塔尼舍大平原在她面前展开,那遥远的笑语,回荡在她耳边,说——美丽的纳希塔尼舍,我的故乡——
今日我荣归故里,用这血来见你!
“将士们——”
她站于那土坡上,看张张仰望她的面目,点缀最后光明中燃烧的烟灰,那被烧毁的黑色,灰色的田野,照映她拔出的,高举的铁剑,见证她精于业的坚固顽强:
“我坚忍不拔的同志们,你们过去两年的辛苦和汗水已得到了回报,所有流过的血不曾白费,”她以那洪亮低沉的声音对其下士兵广而告之:“喋血之日已至尽头,与亲朋团聚之时就在眼前!”
她挥动这长剑,在空中发出银光般的一响,像道勇武的弧,刻在背后飞扬的女神教旗上。她扣铁剑入土,俯视其下,见那微弱,如红如黑的光,铺满大地,心中微动,而昂声澎湃,恰如胜军之将:
“自此,作为远征军的最高指挥官,我宣布战争任务已顺利完成。”
那铁剑在她手中颤抖,似有生命,当她说:
“将你们的剑放下罢!”
夕阳将那所有眼染成明亮的红色,金色,狂热,冷漠,空洞地看着她。
世界鲜红。她的头脑在昏沉中变化,听见身后传来那对兄妹的对话。
“你本应死的,是我们善良的妹妹尽量要我保你一命,不希望我手上沾上这和我模样一致兄弟的血。”
说话人笑笑。
但,兄长——我们的脸全然一致,那日若你的头颅躺在我的手心,恐不是会心生错愕,手抚自己的颈部,好奇我自个的身首是否完好,免得误会究竟是将哪颗头,捧在了自己手上?
许久无声,而后风起,在夕阳泼洒中,她听见那隐约的传言:
“你弄不错的,蒙灵。”苔德蒙斯轻声说:“你忘记老师和我们说的吗?我们的灵魂不一样。”
但说不定,我们死的时候,灵魂会重新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她忽然为这话颤抖。世界是红色的。她的身体盘旋,如无尽的螺线,当她说:
“战争已结束,我们获得了胜利!”
(这就是你眼中的样子吗,当你站在那山丘上,这样看着我,
我的眼睛,是否也是同这血狂般的猩红?)
她落音一刻,战吼欢声爆发,惊起原野鸟雀,逐夜而去。任务确已完成,那最后的义务也尽了,但她还是不感轻松,反筋疲力尽,头脑昏沉,不知对谁,不知是何意,喃喃:
……所以你才永远无法相信我?
无论我对你说什么,
无论我做了什么。
她转过头,见苔德蒙灵跪倒在地,抱着那头颅,身体颤抖。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只愿能回到山上的主营,不跌倒在此。她咬牙前行,拒绝了所有人的扶持,勉力向上,隐约,可见一座教堂模样的建筑已在眼前。黑夜吞那红光,迅速降临,不过百步,视线已漆黑,远处那神堂的灯火如幻夜之光,引她前行,然终在便似触手可及的瞬间,她双腿无力,猝然跪倒,陷入草海,如被沼泽所吞。隐约,她视线的昏沉中,可见有人从内跑出下,向她奔来,但便是如此,她却全不感欣慰和安然。带甲坠地瞬间,她喃喃道歉,不知对谁,至救治她的修女亦惊恐与她对话,期望她保持清醒。
“……我是个军人。”她说。
“是的,昆莉亚将军——”那修女道:“您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她摇头,没了动静。夜风吹拂纳希塔尼舍首府外的山岗,将二人的影子都掩埋了。她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在谁说,只是喃喃:
我是个军人。
我是战争的奴隶——所以我敌不过这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是红色的……
钟声从达弥斯提弗的内墙传响,间隔漫长,而连续三次,由先时她曾在凯旋时听过,如是不忘。三人同行,两人起身而望,她续而仰头躺下,目视天空。晴空有云岛漂浮,净白飘渺洗刷天河,地面待羊群呼啸,恍然汹涌如白浪,她在这嘈杂连绵的牧群嘶声中不寻寂静,唯以面上的冷感维持几分天国之丽。远处,牧群之尽几匹大马辅以响亮鞭鸣人声跋刺入内劈开羊群,在她仍眼望天空时,已挥手中书信,奔射她们面前。
她依然未动。玛文妲先前坐着,见骑手来也撑地起身,仍挺拔稳固地向前走,只是旁人可能不懂,她却明白,上回她自运粮时用大了力,伤腰部的韧带肌肉,现在走路都不利索,而如今此类事也无处不见,她边在羊群无悲无喜的群哭之海中以漠然面色望天,边数玛文妲的影离她去,暗叹悲观之气,置身事外。
这理应燃烧殆尽的身体,既不按照机体命运陷无名疯狂,又不能瞬息之间战死沙场,如此行将就木,有何传书和消息值得注意?心虽如此,似过去两年般,她却更不快这看似不合群从中的身体,仍在侧身抬耳,屏息静听:
“……昆莉亚杀了阿岚科,夺下了纳希塔尼舍的‘高原城’,亦俘虏了苔德蒙斯。”此报信人,带淡淡喜悦,比之战争成功,更若见自己已预设的棋局在机械臂的帮扶下完成,或依食槽水罐喂养的墓群茁壮成长的一丝养育欢欣,配以那柔和而沙哑的声色,远至尚躺在草中山丘之上,她亦能知是奇瑞亚:“纳希塔尼舍的战争胜利了。”
掌声寥寥,祝贺一二,似不止她,余人也不再为庆典施礼献身,而都依当下真实,既不过分高兴,也对情形不生怎样了解,于路旁鼓掌似出面捧场,不过在她冷笑之时,很快又发现,其余众人的冷淡,跟她的冷淡,原不是一回事。她的冷淡,是出于情绪,而其余人的反应,显然是由于知道她尚不明的内情。她听玛文妲开口,顿皱眉头,仰卧起身,注视其下,而正在那时,这群羊响亮的喜哭,攒动着草海起伏和脖铃长鸣,使得那声音却不真切了:
“看来可到下一阶段了……他们时候……开始进攻……”
“这个要看机遇,不过,我们也不是不可以,找个机会,让他们提早些。”
她坐在草地上,芳草从头上滑下,那根尾已被烤焦了,她的发,在那之旁,也是滚烫如金,烧灼指尖,更使她恼怒:又在说什么?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但她也无法,现在再起身,加入她们,而刹时此情形就让她明白,这结果大抵是双向的:她一再不愿加入,而见者略施隐瞒。她向下看,见那远绿之中,奇瑞亚抬头,翩然一笑,正对着她,可说这简单猜测至极正确。一无所知,此虽无妨,因她们这类人本身,从命运伊始便需尽可能茫然才好,既像那汹涌的水中浮木在里头旋转过了大川,何故现在反想清明了?她,一方面明白知情与否,对她这类人来说根本无所影响,但此时坐在山丘上,又不可避免地,面露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