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闪身大跳过两个屋顶间的缝隙,影盖过人群——的确像只从那遥远山顶降落的神鸟。这误会是有利的,因给予众人的震撼如此大,乃至在生死关头甚至不顾前后推搡,一个接着一个,维持了片刻的稳定。如海洋瞬间凝固的奇迹,她看见了那五个对抗这静止的困惑身影。四男一女,街道拐角下降处,一个店铺开始冒出浓烟。
力量——高于平常。
她看向街道上的黑花,那阵阵起落不尽的哭声,明白了——当那声音响起,黑花哭泣——这具身体的出力就会胜于往常。
血马儿。
声音呼唤。
血马儿!
众声悲泣。她没有回头——没有时间看母亲的马车,因为她知道分秒必争。五个人中最高大的那个站在街道中央,离她所在的街道屋顶最近的垂直距离也有十米。没有其余任何位点可以落下,除非——她低头看她视线下,离她最近的那个作案者,距离大约在五米。
她再度加速,狂奔过最后四十米,那个正在将人流往街道中驱赶的高大男人和她对视,正在她已转身,起跳发力时。
影掠其上。众人抬头,那男人看见这张脸。
女人的脸?
人的脸?
不。这身影在空中流动而变化中,连剑的动作,也因其绝对的温度而融化了。
——简直就是一团火。
他心想。面前鲜血飞溅。
鲜血飞溅。
厄德里俄斯睁眼,所见的便是昆莉亚贯穿她面前一个民众的咽喉,铁剑用力拔出,身体后倒。整座马车都在倾斜,她看着眼前落下的尸体,有些恍惚。
“还混进了刺客,真是低俗。”丑男人道,用力撑着另一边。血溅到她的衣服上,车对面,摆着好几具生死不明,休克的身体。她想去关心下她们,又忽然记起,似乎有好久,没听到女儿的声音了。对于领袖而言,优先关注亲属是糟糕的,但作为母亲,没能优先关心女儿,让她头脑空白。
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在她这种凄凉的预感后的瞬间,一阵空洞的赞叹,像在神堂中回响,在这先前还如地狱般的街道中传荡——紧接着是一阵欢呼——那排山倒海,犹如赞颂新生般的喜极而泣,像第一道日出的光。
“昆莉亚。”她心中一动,挣扎起身;她的腿似先前被压伤了,只能勉强移动,询问道:“发生什么了?”
没有回答。昆莉亚就站在门前,只是遥望远处,嘴唇张开。
“殿下……”
她喃喃道,无法说出口。
发生什么了呢?
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依预期,她跳到第一个男人身上,拔剑便结果了他,紧接着该是第二个。但两人距离太远,且这个被刺中的男人带着她直接落到了地上,人群几要将她淹没,然就在脚步踏上之时,她在地上的血流中,摸到了一柄长杆。人已踏上她的手腕,痛觉袭上,但她却更知道,她握住的这东西是什么。
——一柄旗。
(那剑法,用来挥长杆的武器,肯定合适。)
缝隙中沾满了血;地上昏暗的人面上无处不是血。血池堆积,染红她的衣,染湿她的发——她自己也在流血,但这声音因此变得从未有过的高——简直像在狂笑,在喜不自胜,叫那个她听不见的名字:
——!
血马儿!
花束呼唤她。起码有四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的重心已完全偏移,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在这个情况下直立,因此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那柄旗知道。
那旗帜是一个绚丽,鲜明而难以忘怀的信号——这是一柄女神教的教旗,织作华丽,且非木杆,而是一柄铁杆旗,而或正因如此,它能零落在地而不碎裂,等到了这个让它焕发光辉的人。
没有其余旗帜有这样彩虹般的光辉了——而这天桥的每一束都是七彩斑斓的血色。
在地上浸满了鲜血后,它第一次剧烈的挥舞伴随着裂帛闪电般的一响,如晴天霹雳,众人俯身,继再看雨落下,血色炽热。那人影,像海中的一匹骏马,带着它大洋般的深蓝和神妙,伴随着诞生的血光,浴血而出,撕裂任何阻挡它的人体和障碍——无疑,在击中主犯前,这旗帜还击毁了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和一个尚不知情况如何的人,而伴随两人共赴黄泉的便是那闪电般的血流飞绽。巨大的削破力使那巨汉的头向上飞起 ,而这就是众人片刻内能看见的,除了那面鲜血淋漓的红旗以外的事物。布料飞绽,之后方露出那骑手,她也许嘶吼了一句:“蹲下!”也许没有,因为她没有数清过这一天她到底误伤了多少人。‘斩’后接着‘穿’和‘破’,这原本用于辐射女神温柔身姿的旗帜被显然超越人类之所能的狂力携带刺破四道面目,其中一个是犯人。
“那边那两个个疏散你们的人跟她们是一伙的!”她嘶哑道,举起这沾染血肉的旗帜:“将她们抓住!”
她说完便剧烈喘息,几站不稳,面前一片血红。视力不再清晰,听力到了极限,浑身的力气因方才的出力如放闸倾泻。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用最后的力气撑着这面旗帜,看向远处。
大脑机能——衰退。
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肯定也没法注意到那两人生生被愤怒的人群撕成了碎片。
她看向远处,嘴唇颤抖。
“……王女殿下,请您别睁开眼。”昆莉亚说。她已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向后迎接。街道的骚乱完全停止了,但这欢呼没有。
“发生什么了,昆莉亚?”厄德里俄斯绝望地问:“安铂呢?我的女儿呢?”
她浑身发抖,濒临崩溃,这时那丑男人上前,忽而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昆莉亚一惊,但奇迹般地,厄德里俄斯停住了,只有眼泪滑落。
“……你女儿没事。”那丑男人低声道:“但那画面你看不了。”
他低声说:“走吧。”
她在找什么?
一直看着海?
到底做了什么?
……不记得。
万物以其色彩溶解为一体——这是何处?
为何在无垠地上升?
喝彩满堂,山呼万岁——
千秋万载,何处不同?
血流滴落。那一滴纯粹的,如泪的至纯之血,滴落她的眼上,代替她已不明晰的耳,听闻那花朵的悲哀:
血马儿……
但那另一阵声音,如此庞大,化作血雨滴下,将她几燃烧至瘫痪的身体生生迸作新生——其完整,灵敏,强力是痛苦的;她忍耐,五感回归带来那天降光明般刺眼的痛觉,而,更深——她终于感到了,她的身体确切为她所知,溢满亟待填满燃料的空洞。她无法动弹的手竟再度用力,痉挛的双腿坚如磐石——人托举她,欢呼:
“——血圣女!”
众叫道,使她上升,带着那面血旗,高呼这名字:
“安伯莱丽雅!”
血落在她眼前,赋予她全然的新生。她的嘴唇颤抖,无法说出那个渴求的方向,只有一阵极惭愧,像孩童般稚嫩的愧疚,迅速被这奔腾的红河,裹挟离去。
她望着前方,而那人影已经不见。
(妈妈。)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最好的世界没有王。
——最好的王降临在最丑恶的世界。
她站在马车上,扣着身旁的铁剑,忽而有风来,带着那浓厚的血腥和火气,吹开她的衣袍。她无法将视线,从那亵渎,丑陋,荒诞到她想流泪的血肉圣旗上移开。鲜血不断滴落,每一颗都如那美丽的露珠般引人飘忽,但最终,她看着的,是人们举着的那个人影。
不知怎么——她觉得十分讽刺,又无法表达。
——就好像将那灼烧罪证的太阳,在那罪人面前,升得更高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