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名字忽出现她脑海中,睁眼则是漆黑一片。四肢,复是铁链沉重之意。她有那预感,即倘她此时能听见此音中蕴着含义的节断,或许能才刹那中明了许多那环绕的涡流,而反之她就会继续沉没其中因其飞速的循环和变动,甚失解谜的开始。她需要一个契机,因此献出了努力,剧烈挣扎,黑暗若有松动,从上开始破裂,她冷静而蓄势待发地,要去听那真相,却得那虚幻,再次覆下的天空,将她更深地,束缚在一种短暂,蒙骗性,而无比真实,乃至她再也无法想象出第二个可能的现实中。
真名未能响起,取而代之是那轻柔的音节:安铂。
她向上望去,黑暗中不见自己——既没有外在,也没有内在,也不见这黑色的纹理。链没有元素,束缚在更深处,她唯能看见的,就是一双眼,那样柔情——而使她震悚,困惑,并似依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愤怒般,冰火交织着。她在这束缚中颤抖,天空坠落,切割她身上。她不闭眼,看着那天空中的眼,仿佛被囚的火种问天——问一个神。
“——这也没有办法。”
最后时刻,她心中微动,听见一陌生,而实际上极为熟悉,不从外,不从内,而从确切的‘此在’中传来,响彻空间:
——母本最如神。
它作解道,赋予每一音节以绝对而广大的含义:
你有为她所困之理。
她无法辨明,无力垂头,绿光似水从上照射,恍然似重复她跌倒落下的瞬间,在那黑暗林中,落进那怀里。安伯莱丽雅殿下!周围人呼唤,回荡。她像一直重复那瞬间,而又似已在这黑暗中困顿了许多年,二者原无差别,因她悬挂于此,唯一清楚的是——她尚且不知答案。一双手臂将她环绕,清晰而温热,如铁链将她包裹。
她睁开眼。阳光照映在她面上,陌生而极熟悉。语言的功能,尽管在数多训练中已熟练,此时似忽离她的头脑,因感官,更快,告知她回到了一个言语曾飘忽之处。她不知为何,有那深陷危险的紧迫,比前些日在地下水池解救维格斯坦第更多,比在葳蒽遇袭时更多——现在,对比起来,就可很清楚地看见那时,她实际是在一种极平常而单纯运动的状态中——现在,某种原因不明的事物才告诉了她真正的危险,以及人体将如何应对。她不敢呼吸,每一缕肌腱都静止,极慢地,似已到了她肺的极限,她才敢出气,伴着海潮溢满鼓膜脑海的涌起;她听见它的节奏,在向后,向过去的时间拖拽她,她闻到丁香紫云般的花色,使她置身不再移动的迷宫。汗如雨下,流淌藻蓝之中,她始终不动而眼望天顶,见光在上面凝聚的孔洞,屋似蜂巢。她回忆着,但心思混乱,似地点确实轻松改写了她的身体;她从来没离开这儿,仍在紫宫之中,没有移动和言语的机理。
鸟鸣清脆,床发出艰涩的响动,床帷注视着高大似黑山般的身体升起,海蓝落下,她转过头,微张开唇,一言不发,看见‘云之海’的海面。那山崖,色彩,花束,都在望着她。光照在她雕塑般的面容上,安伯莱丽雅终起身,一步之下,先前凝固如梦一场。那步伐坚固而稳健。
她在房内自有的盥洗室内用冷水洗脸,如她往常。一次极小的变化和行动,譬如从床走至这个侧边小房间的过程,都可清晰地告知她先前在床上的凝固至多是个认知错误。桌子比她曾经住的那房间小(其也自然,毕竟,她的母亲有时在里面办公),那个占据了左半边的衣柜,相应,屋长也少了几分;另一方面,她认为——当冷水泼在她脸上而不由自主清醒几分时——那种错觉,主要是因为,‘花园宫’,她已确切感受置身其中,相较孛林而言显著的不同:床上挂有老旧,仍绣极美而繁复鲜花纹理的帷幔,遮盖这张尽管已朴素却远胜孛林那场堪使她长身一卧的简床。四处可见布置后遗漏的,虽无实际用处却增几分云雾般气息的装饰——而,最大的不同,她恍然抬头可见——随面上无知无感的水珠滴落而越发清晰的双重景象是——她自己。这镜子是如此清晰,和孛林昏暗的铜镜截然不同,甚至于这变化在景观上不如说便是她本人。她如是清晰,更胜那日在浴室和老妪,见到这张脸。多俊美,多如君王而庄严的面目——倘她有一分心在,恐都要对自己生出几分迷醉之心罢?但她没有。她的表情,在她能看见之前变了,她后退时的动作打翻盥洗室幻梦的清洗香皂,将眼藏入了和面上片刻狰狞不同的黑暗中。她停在那,使思考归零,且在能再度思索之前,走出盥洗室,至门口,推开了门。
——噢。
——她……
她推门时的动作,自认恐是与往常无异的,因在先前的短暂步行内她已清楚了可能存在的种种疑惑——尽管先前的反应看上去可能很剧烈,但实际上,放在几年前,种种她不理解的自身反应和应接不暇的外界流动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如果她会因这样的小事动摇,她不能再生活,所以她所作的是一如既往地将无法理解的问题暂且一扫而空,使头脑以空白而完整的方式面对新的范式。门被这手臂挥开,清晨花园的香风铺面吹开她的外衣和长发,光照着她忽而登临的那扇与周遭相比似异界的门扉,两个手持扫帚,站于花瓣中的仆从,愕然恍惚地望她——因此,事实是清晰的,其仅仅是因她出现的模样像君主般降临了这无主的宫殿,以单单形貌引起敬畏罢了。
“啊呀,啊呀,小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两个侍从因此放下扫帚向她跑来,用一种起初她不能理解的热情,却在几步后,变作了对她自己的怀疑:她好像对她们的面孔有种印象,且深刻,只是回想和对比中她们铭刻在她记忆中的印象比现在,应高些,更热烈些,光滑而神秘些。她略睁眼,两个女人已一左一右将她环绕,牵住她的手臂,抚摸她的肩膀,不过当然不是视觉表面中对一个人的好奇,而像抚摸一柄剑,查看一块好钢,被它灼热的底层和闪耀在极黑处寒夜般的耀眼闪光,惊得,喜得,兴高采烈,口中胡乱喃喃。
“了不得,了不得!”两人交换这词句,她,则垂头,握紧拳,道:
“……仙女?”
噢,是啊!——阳光将这处照映,花园闪耀如紫山,两个女子因她这句话心花怒放,双目淬入光,握着她的手,热情同她讲述过去的事:“不是吗?”两人彼此道,目光在三双眼间跳跃,讲那过去的故事:“——你过去叫我们仙女——”“你过去觉得我们无所不能!”皱纹绽开,她说不出花,听二人异口同声道:“那时你多小——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花园’在包围;花园在沉没。她垂头,看向地面紫色的幻影,在一次碰壁后——遇到第二次困难。没有一次比上一次简单,像平原已过了,现在是山峰的路段,现在是陡坡的年岁——而山在很长路程内不变——除非你能登顶。
遥遥无期。
“——三个。”她低声道。她记得有三个。这举措竟是正确的,使两个束缚者分开,面上有些不愉快。她们彼此看,无声地交流,而后告知她——宽宏大量,并且最直接地,以死亡的洪流间这积攒在过去的回忆和待定事项清楚。
“她死了。”第一个仙女说。
“涅宁沙四月份死了。”第二个仙女说:“时间真不好,是不是?再等等,她就能看见你了。”
这样,眼泪再度出现;庭院在泛光,坠落入仙女浑浊,五彩的眼中。一整个花园,漂浮曼妙的紫云——若时间再久些,她可能就会发现——她那后日,先前就蕴含了无坚不摧之种的心,原不止那最神妙的天体大能,裹于人身的自缚神灵,能在瞬间使她缴械——花园在那痛苦,纠葛的泪水中闪光——如果她们都知道——所有人都可给她造成这种眩晕和茫然,又如何?
她捂住额。
“是吗?”她低声说:“那太不幸了。”
“就是嘛!”仙女们道,又复欢喜地握住她的手:“为了生孩子死了,糟糕透了!简直就是浪费!”
她看这一个,毒泉一喷,复是另一边,漫天水雾,使她如行沼中。她险忘了自己外出的目的,幸是被这话提醒了。
“是啊……真不幸……”她重复——难产而死:“为了生下孩子,却丧失了性命……”
目光交汇着,她的眼中却再次空洞了,检索这个句子中不存在于语料重,而于语意中已完全在场,不可分割的序列围栏。
“……母亲呢?”她轻声道。二位‘仙女’,曾经她同年时的共伴,也许在她离开后也曾再度进入战场的‘鬣犬’目光略愣。这个忽然出现的词无疑在短暂时间内曾灼烧过她们的神智,带着呼之欲出,灼热而痛苦的泪水:何为母亲呢?——少年时就已被其抛弃,在虚假苦苦追寻和背离着她的信仰,与她们无缘的宿命——她们有这样的人生,容易想见,大约原本在起始前就已决定——若母亲尚且在世,母亲能敬职敬能,又真的会有哪个孩子,被投入她们的境地么?——不。她们实际必然是不曾想到这样深邃地步的,而只感一股暗火,以逻辑不可明晰的焚烧之势绚烂了整个被苦恨,悲痛和怨怒充斥的头脑。思念相伴一生的战友的感情,和那早早被她们抛弃,耻笑命运的对比——她竟是因想成为一个母亲,而如此凄惨,痛苦地死去对的!生产像战争,难产像无用的牺牲,悬浮在二者之上的那个不曾降临而也挥之不去的词——母亲——岂不是像一种强力的,超乎了人的意志的诅咒吗?
“她——”两个仙女愕然道,这时脚步声从走廊远侧传来,不紧不慢,却似有一两分出于心的期待。那份独蕴于此的欢欣,恐怕除了身在其中之人,谁也无法理解。
庭院中三人亦如此。三双眼转过,尤其是这双含着一点绿意的蓝眼,因在花枝上,能清晰看见人人影出现廊中,正朝前望。走来的女子披着一件浅绿的衣裳,面上虽有了岁月痕迹,仍是予观者无边美丽的感触——非是画之相,更是画之灵。某种于尘世不同的信念,与钢般的意志不类的坚定,诉说她所切身感受到,那恐被常人认为是不可能的理想。
绿眼转向她,继而绽开笑颜——她站在远处,这时候,不能知道这理想的名字,脑海中,唯有那声音,隐藏她的名字和意义,对她呢喃着:
因这份没有依靠,因此也没有条件的至善——
她闭上眼,感到重压降落:
(她就是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