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终于不躲昆莉亚了?”
有一天,她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腿终于能下地走路了,她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中,往军营外看达弥斯提明黄色的城体,而后再远,撞到那城墙,见上面的天。军营不够高,外边的山和原野自是看不见了,但还有想象留给她——她抱着臂,深呼吸,感受着阳光温暖她已逐渐不分昼夜的面孔,使想象冲刷血流,身体渐松弛,渐有活力,但还是僵硬。她睁眼,侧向军营回廊而望,片刻不见一人,只有成排的衣服床单晒在这艳阳天下,忽而使她面前出现某想象——那金色的田野,从不同时空转来,重叠在她记忆中:是纳希塔尼舍夏来的平地,还是大平原秋季时燃烧的麦田?谁说的清。她向前走了一步,几如在记忆中穿梭,这时,一人影从身旁的楼梯下浮现,将她惊出冷汗——因那时她满脑子都想的是她,想得是她要怎样开始正式找她算账,由是抬手,做出副凶恶的样子。
楛珠!
她已皱眉,来人的脸却透出来,使她不得不面露尴尬的厌恶了。
——塔提亚!你的腿好了吗?前些天时常看见副司令带着药品来看你。听说你上次体检状况不佳,更要注意身体了……
诚恳说,她将路人的面和昆莉亚误会是不应该的。安克塔确实壮实,但个头比昆莉亚矮上不少,且走路时总有些外八字,像个蛮人——像个真正的男人。
“我挺好。不用担心。”她速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前,似目的明确般从安克塔身边匆匆掠过,绝不费心思掩盖自己对她的厌恶——她从没对任何人有这礼遇。两人擦肩而过,就在相背而去的瞬间,她已松了口气,却听安克塔忽轻笑。
浑身寒热交织。她转身,尚未听见传言,便面露凶相,骤才明了卧病在床的几日身中淤积了多少暴怒。
安克塔对她笑笑。
“别这么尖锐,塔提亚。”她轻声说:“你退役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何不给彼此留个好印象?”
“混账 ——”
她几一拳冲了出去,感比那无法意识到的暴怒的聚集更糟的事——是她的身体已失了力气用紧绷排遣它,是她的血已失了泵出这毒雾的能力。她知道,在这瞬间,无疑,若这是现状,她倒可被此生生毒毙,无需任何人协助,只靠这身内瞬时迸发的无数交错的恶感。她可察体力的衰弱,但不代表她判断不出来这拳头可能直接被安克塔接下来——若那样,她被血毒气死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情景如此滑稽,她倒要笑了,二人手拳要交汇一刻,忽而一身影从旁射出。她这回看清了,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人,而涨红了脸,完全地将脸上的愤恨显在面上。
来人因此笑了,双手一挥,将二人分开,对她道:
“唷,老兵王,退休第一天就寻衅滋事呢?”
玛文妲横臂挥扫,闪到她身边来,扣着她向下,又对上面的安克塔道:“别介意啊。塔提亚关了这么多天,难免心情暴躁。”
她额上青筋听此便跳。粗气若污浊排出,玛文妲却不容她反抗,带着她向外,穿过楼梯间的阴影,向阳光中去。她下楼时步伐有点磕绊,深感这身体久卧后的颓废,心中郁闷。
“别气了。”玛文妲低声说:“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
她听不得这劝,到了地,甩开玛文妲的胳膊,独自向前走。
“昆莉亚叫你来找我的罢?”
她回头道。
玛文妲在原处,沉默片刻,神情不若先前洒脱,将手插在衣袋中,向前走:
“你也别跟她闹脾气了。我们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而且再怎么说,年纪也大了。你要是主动退,上次那难堪会发生吗?都知道你不得主动。”
她又走至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金光下落,打在两人身上。
“——谁愿意呢。”玛文妲低声说,越来越低:“不是永远的。忍忍罢。”
她面色变了变,看着地下。
“每个人都……所以为什么,那……”
她仍嘟哝。“昆莉亚毕竟有过龙心,我们能比吗?”玛文妲说。她咂舌,然后向后努嘴。
“安克塔?”玛文妲笑了笑,显冷酷了:“她有病,你也知道吧?”
她松开手,向前指:“与其说她是女人,不如说她是男人——别想这么多了。”
她引着她上马去:“你好久没出来了,散散心去。”
很难确切讲述这件事是从何处开始,但细致想来,无非是死亡和放纵——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那些机体功能退化得早,但在一般生命的时序年龄里只能说是健康的幸运者,开始在无人处痛苦她们被集体抛弃而边缘化的宿命。她当然是看见过不少的——但从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起码不是这么快,而且这么剧烈。她假设这会是一抽丝剥茧的过程,实际上更类似于病来如山倒;这也罢了,毕竟当年莲锲什等人,最末的阶段,情景差不很多,只是放到她这儿,这倒下的山好像自己的意志,刻意且疯狂地用那石砸她的胸口,使她不可在生命的昏醉中感老之将至,而忽然被扔进了那生命终点的海滩上。有人说衰老像缓慢没入海洋——对她们来说,那更像忽然站在海岸边的悬崖峭壁上,然后四面楚歌。没有任何能退却的地方,而跳下去,注定是粉身碎骨。
她是在一次原野佣兵战上负伤的,接连两年小型的,互相试探战役的收尾作战,很简单的骑兵冲锋,到快结束时都没任何问题,她已带马回到己方阵营,甚开始畅想休假诸事,只口中残留血气,而感连这往日最曼妙的幻想都开始失了其确切感受,这时,正有只流矢,非是从敌方阵营,而是从——己方阵营背后的山丘上,直冲她脑后来。她反应倒是相当快的,闪身便躲,但那箭,竟就对着其路径,恰好射中了她战马的颈。她暗叫不好,因护具刚解了一半,右脚还挂在上面,赶忙去抽,然正逢在一石堆旁,陆面不平,她手慢了一步,人已倒挂在硬石上,下一刻,两面的重物,硬物,倒作共处,使那石块成了她右腿的刑场。
自然是有人要杀她,第二箭已落下,所幸周围有人注意,连忙举着盾过来将余矢挡下。她那时感自己的腿几已经废了。
日将暮,山丘上隐蔽极好,这射手自然不曾被找到,逐渐作另一起‘兄弟会’内应之事不了了之了。
“你也是怪倒霉的。不过也是,”玛文妲骑在她身旁:“人怕出名猪怕壮。”
她极厌烦地在前开路。倒也没这样出名,如今骑行在达弥斯提弗的路上,谁又认识她?上午十时,城市没在最繁荣的熙攘中,出城的路比平日去着慢,但正在她想时,确实有人抬头,用那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使她蹙眉心惊。各式目光,意味不同,来自年女人,男人,老人,少年。男人打量而计算,看双方力量博弈的变化,女人看传奇和中砥柱的倒塌和逝去,酝酿担忧和疑惑。老人看历史,少年看未来。变化,计算,变化。
她闭上眼。
“——奇瑞亚呢?”她别过头,不再看地上,而看玛文妲了:“她不至于也退休了罢?”
“退了。”回答如此:“她比你还能折腾自己,操劳过度,身体早不行了。”
她闻言觉得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化过龙啊。奈初维呢?我记得她也化过啊?”
玛文妲答:“都退了。剩下的都是些体格特别健壮的,主要也是为了交接工作。”她跟她解释:“你这些天都在屋里,大约不知道罢?昆莉亚因考虑到混军问题,叫特意训练的新兵团都留在达弥斯提弗,这次去纳希塔尼舍,主要带的都是男兵。”
她的眉头蹙得极紧。
“她在想什么呀?”她怒道:“而且她不过是副司令,总司令呢?安多米扬同意?”
两人已至城门,有阴影洒下,玛文妲向前,只留侧影给她,道:“总司令只要能赢,就无所谓。”她语气轻松,塔提亚却能见其面上沉默。玛文妲抿唇:“罢了。护卫达弥斯提弗也是护卫,不过不是上主战场而已。”
她们过桥洞时,玛文妲对她转头,面上半明半暗:“就这样过去罢。上回涅宁沙那件事,对昆莉亚打击很大。她觉得……唉。”
她显然不是完全释怀的,将话咽下去了。
“涅宁沙找了个男人,难产死了,她忽然记起——好像我们也是女人来着。昆莉亚对自己的誓言非常重视,她觉得,既然我们要保护女人,怎么能让女人上战场?”玛文妲说着不由笑了。
隧道在前,光亮尚未来。塔提亚惊得说不出话。
“但我们是‘鬣犬’!”
她批判道。女人?
这身份,四十年前就放弃了!玛文妲没说什么。她想得显然比塔提亚复杂些;她想到她死去的战友和床上殷红的血。她想到她战友复杂的泪水,虽然她在军中,算是比较能说会道的,但这实在超乎了她的语言能力,于是她再也没说什么了。
两人向外去。
生命的纹理是在极其微小的空间内也可广泛变化的——像一街之间,一叶之间,一屋之间——而在这座平原上自不用说。‘海燕之野’葳法瑟-戈斯廷正在迎接盛夏的前夕,昼日予万事以片刻生之帷幕。在上午十时至正午之间,便连草丛中野兽的捕猎也少见,只有草木摇曳,给这一时辰间降下庇护摆钟般的神龛,一目望去宇内宁谧,自城前这植给新生儿的人为树林的通道向前,依稀可见那灼人耳目的璀璨的阳光。向西有肥沃丘陵,向东有大片牧场,正前,所见是遥远树林,如屏障遮挡这属达弥斯提弗真正,最丰饶的花园,千花环玟河东部最大的支流,琉璃般涌向海。在这,这神降之刻,无物在意生与死,无物在意老与少,无物在意强与弱,无物在意贫与富,无物在意女与男。生命是绝对的,笼罩万物。
海燕从南飞来。
因此,当这两个士兵登上海燕之野时,她们的念头,围绕着其扑朔迷离的历史和不甚明了的将来,围绕着其肩上的责任和毋庸置疑的私心,已不再是这些思想漩涡的中心。鸟想着飞翔,野兔想着青草,狼想着阳光,农人想着果实——她们的想法无非是这众生奏乐中的一环,而其余任何遥远的关乎真相,使命,战争和起源的想法亦复如是。因此要怎样叙述这原野——怎样叙述这一切呢?有否一语一物能扩揽感官所不及的无穷,使人的心可有着落。
向前罢。
海燕掠过原野,风般刺过两个士兵身旁,飞驰而前。白色转身,绽开风花般的长袍。
这儿。
漩涡的中心向前;一种没有肉眼可见强大引力的漩涡。物质的线在未知中被牵引,环绕这被四处田野所封闭的岛礁。天下一切都明亮,阳光打在物体的位面上,无论其为轻薄的布面或纤细的草刀,无论其流动或凝固,都生那金属般的反射和炽热感。光如撞在盾上被反射,至于物体是昏暗的纯白,明亮,不能直视而无从认知,而正在其中,细密的花丛中,那白衣女人跪在那处,面前是尊石堆砌的简单圆垛。
坟墓。
“……在这儿,”她轻声开口,似在对自己周围的人说话,但注视着石碑:“她们将那士兵,连同她夭折的孩子,埋葬在了这。”
灼热的黑影,外裹日轮光圈落在她身后,听众的额上落下汗珠,听她叙道:
我听说,‘鬣犬’的士兵很少哭泣。我听说她们只会笑和咆哮,我自己看见的,在过去十几年间,也是如此。
但我不相信事情仅仅如此——不。尚未发生的事不意味着不不可能,只是因素不足。但我此前就已经担心过,‘鬣犬’,这支从来不忠心于我,从来也不属于我的军队,她们,像所有生命一样,不是不会流泪,只是在属于她们自己的书本和知识中,练习,且完美地练习了如何不去流泪,至于当那些不曾被教授的情景,或者陌生遥远的案例,真正出现时,她们甚至不知该如何流泪。
葬队出行当日——原先她们没有准备葬队。起初这个士兵的死是被唾弃且厌恶的,很多士兵声称她在死之前就已被开除了军籍,所以和她们毫无关联。有些和她私交甚笃,或暗地里同情她的置办了她的葬礼,也许她们想找一个没有旁人,没有注视并且无需顾忌的地方怀念她,又或者她们听从达弥斯提弗的民俗传统,将每个未能从黑暗中来到光明世界的孩子都埋葬在海燕之野的明光原野内,用旗帜,领着它,也许还有它痛苦,担忧和不舍的母亲,前往原野上——它最终还是变成了葬队游行。
女人叹息,用手指抚摸那石块上潦草而深刻的名字:涅宁沙,及莉连。
不舍,痛苦。当然——你能明白吗?对于任何人来说,为了给予生命,而失去生命,且自己的孩子,若能活下来,可能会蒙受钻心的孤独和悲伤——这种境况的恐怖和绝望。
那时我也时常害怕这件事。想象这名士兵最后的遭遇让我很难过。
她转头去看她的听众,面上有悲喜交织:
“但,阿丑,”她同他道:“有一个后来参与游行的士兵告诉我,涅宁沙,在她生命的最后,竟是笑着的,像是明白了什么事。”
很多‘鬣犬’都不相信。她说:但我好奇,她究竟明白了什么。
听众思考着,不过这对他来说自然有点太艰难了。听众是一个男人;一个丑男人,曾经有儿子,但如今,对他儿子的记忆,早已模糊。他因此朦胧而无措地置身于众多情绪和事实中央:他自己是知道这场游行的,也因为毕竟是市井出生,还是个非常粗野的男人,知道坊间是怎样评价这场游行的;甚至,他自己亲眼目击了它,站在街道上,抬头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鬣犬’。‘鬣犬’,个子高大,□□和胸宽相比显不合比例的女人,没有胡须并且性格恐怖,敌对男人的男人。‘鬣犬’。像所有受到了巨大伤痛的妇人一样哭泣,逐渐因岁月而有了轮廓的松弛和柔和而诡异地,在那些开始崩塌的高大身躯上露出些中年女人的彷徨和紧张——令他想起他的妻子。士兵们追着车队和灵柩,起先许多紧皱脸,浑身颤抖,后随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声哀嚎,四处蔓延,旁若无人的嚎叫。许多人被吓着了,鸦雀无声,许多人,他听见,在背后的酒馆中笑着,豪掷钱币,并说:“——倒下!”
他们把这一日看作是这些‘鬣犬’正式开始瓦解的信号,欢欣不已。
如何理解这一切呢?
灵车上喷涌干花的香气,必然是为了防腐。大约是五月中,阿奈尔雷什文公领的太阳已很炽热了。兰德克黛因人习惯管沃特林叫‘南方’,沃特林的首府是南大都,但其实,地理上,阿奈尔雷什文更靠近最南处,而没有纳希塔尼舍的清凉高原,它的气候非常温暖炎热。
站在街道中,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
诚然,‘鬣犬’过去,似乎对男人是有些不公平的……但王女殿下,她告诉他,再之前,男人对女人又很不公平。所以谁可一概而论是邪恶的,谁可被放在生命的刑台上,遭如此酷刑呢?尽管如此,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朦胧。他无法跟着灵车一起哭泣,或者告诉某个‘鬣犬’,别再苛责自己的同伴,又或者说,‘停手吧!’——别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花在,那种——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