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午夜时分才回到成业寺,心情沉重,无人阻拦。廊内外灯火透彻,行人匆匆经过她身边,目不斜视,仍犹可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她入了大门,绕过那已寂静的庭院,稍事停留。内部,理应不残存任何先前时间的线索,唯同惯常园林般古朴宁静,却有几分无言,不可捉摸的气,漂浮在夜色的蓝雾中点缀光明使她驻足。她注视草木中残留的信号的蓝色的石料,其名贵和特殊都毋庸置疑,地面,草叶有阵地区分,倒伏方向不一,她持剑伫立,想不知有什么原因,让奇瑞亚在这个庭院上方放出信号,似庭院中的何事让她改变了心意。她的思考自然而然会让她触到那顺理成章的发展——亦即,若行动不曾中止,她们如今在何种境况里?她猛然因此思绪惊醒,别目而去,看这木制的典雅宫殿,内里穿梭人群。夜毕竟是夜,如何异常,都传达静谧,亦使她吃惊——先前当她进入城市,听四处漂浮的气象,呢喃的声音,种种不满,义愤,在她这样温和的心胸中都达到了极点,但现在,人睡了,众多感官休眠,她似又忽而无法感受到了般,再度看见一个祥和,司空见惯的城市,无法同先前钢铁般准备进发的出征之心调和——温和——人们都说她是温和的,或许经年累月中,她终于还是认为,对比她的同僚们,她确实是一个温和派了?但,骤然,老国王的话响在她心中——昆莉亚,你一定要记住——
这些被龙心选中的人一生都在和它斗争!
龙心——不是么?她握紧了剑。她也曾被龙心选中过,而先前那全然沉浸在,尽管似一种正义事业必然的,无可回避的战争行动中的专注,如今看来,怎么不是浸没在那高昂,狂烈,浓郁的情绪中?这种感情是危险的,也使她自己愕然。若非行动忽然中止,她的剑上现在已沾染多少无知群众的鲜血——她先前紧蹙的眉宇中如斩断了心中种种恻隐,使它被拉成要绷断的弦,只使她的动作越发锋锐有力,此设想让她心中萌生阵阵后怕,自我怀疑和恍惚,至于有人呼唤她时,她仍沉浸在这一念之差的天悬地隔中,不可自拔,恍然抬眼,面目僵硬。
“——昆莉亚,你回来了。一切还顺利么?”他说。她抬起头,看见维里昂,站在走廊对面,神情遥远。她感到自己似很久没有见到他——实际上确实也是很久,但忽然,她只感到那比确切的时间还要久,至于有几分陌生。她们彼此注视,从双方的面目中都感觉出些久别的异样,至于他有些自嘲而故作轻松地笑了。
“夫人近来似精神紧张,必然辛苦。”他说罢向她走来,伸出手:“时间紧迫,我们必然不能久留,或许明朝就要重新分道扬镳,恐需趁现在时间,就当下诸事交谈一番。”
她点头,上前,仍就火光,观察他的样貌。他的变化是可感而容易描述的:疲惫和衰老。也许她也是一样,只是那种紧绷,来自接连不断作战准备,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显著。两人并肩而行,穿过木廊,声音低沉,似夜间的翅鸣。
他讲述先前所发生事宜,她的神情渐惊异,而后转变为完全的凝重。
“……那孩子打赢了一个比她壮实很多的健康男孩——同时能正常跑跳了——就在一夜之间?”她看向他。他点头。
“不仅如此,她会说话了。”
她沉默,不知应对哪一项感到更惊讶,或是否应认为两项都应该为谎言——因任何一事都显不可思议而到底难以实现。
他继续道:“且根据我方才同她谈话的情况来看,她言语相当清晰,甚至可以说富有逻辑,丝毫不比同龄人差,只能更好。”
两人对视,非对此事表示欢欣,而心中皆浮现一古怪而不祥的念头——那两人似都不曾确切认真对待,严肃处理的想法。
回廊前去,人影渐疏。维格斯坦第同她道:“明日请妇人护送王女返回达弥斯提弗,我和大公子会再在羯陀昆定尔停留几日,讨论正式契约和长期和平的事宜——我知道你会惊讶,但容我解释——”
“我刚刚和界内见面了。”他附唇与她耳畔,轻声道,她略显惊讶。两人手掌相抵,维格斯坦第在她掌上写字,极慢,重复:
兄弟会内部有严重分歧。
两人经过水潭,泉水声震,掩埋人声,他低声同她道:“他告诉我‘兄弟会’高层似乎想煽动联盟群众发动战争——他不喜欢这样。他不介意发动战争,”他笑了笑:“但不想为了别人发动战争。”
她蹙眉望着他。他点头,显得理解:“我也很惊讶。这事比我想象中复杂,兄弟会高层十分神秘,具体事宜,容我先花时间厘清,再同你,同王女细说,但,以防万一,我认为我们双方都因适当将此事,隐晦传播,包括日后,若你觉得合适,可告诉王女——因我不能保证,我能万无一失地勘破其中秘密,全身而退,到那时若无线索,方坏了正事。”
他如此说,以性命为筹,使她顿生肃穆。“何事如此严重,维里昂?”她靠他近了些。他垂眸,眼睫煽动。
“兄弟会高层保守秘密,驱动信仰者,严格筛选受众使外人无从得知消息,而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局势动向——你有没有想到一件类似的事,昆莉亚?”
他呢喃。她凝神,直到猛然睁眼。
二人对视。
“……天命之王。”她低声道。维格斯坦第点头,声轻如叹。
“这个预言,根据克伦索恩对我的透露,似也是从盖特伊雷什文发源的……和兄弟会来源一处,最终,来自于米涅斯蒙。白龙心似蕴藏着无尽的奥秘,越接近,越使人不寒而栗。我们目前似无法仰赖任何确切的判断——唯有直觉。”
他转头对她说:“我和王女意见一致,决定让这孩子离开‘鬣犬’中的狂热派,来孛林生活,你觉得如何?她现在可不急着去,因克伦索恩……似状况尚不太好。唤龙对他的消耗似是太剧烈了。”他思索道:“明年开年时,你送她来,如何?”
两人已几走至庭院尽头,要入客房,灯火幽暗,忽而,出现一矮小,幽静的身影,对向二人。昆莉亚不由怔愣:百闻不如一见,先前维格斯坦第如何叙述,她似乎都将信将疑,如今,只见一影,都刹那明了。
那孩子同一夜之前似有了何种本质的不同,宛一颗忽被擦亮的明石。她原先欲说——王女到底是有些舍不得——如今却静默了。她明白了那原因。
“……王女不敢让这孩子同‘鬣犬’再处一地了。那男孩的惨状使她惊恐,有些人可能反而因此高兴——但,惨烈与否,尚且不是我们最优先考虑的因素,而是,如界内所说。”
他眸色一沉:“我们不要被某种不明晰的事物利用了才好——此事,由是太模糊,你可考虑,暂莫广扬,且待我察探一番。”
她点头,眸却看向那瘦小身影,久久不动,难以置信,而后胆寒。他是对的——这秘密必然危险,因其后果如此悄无声息而变天换地。许久,她抬起手,扶住额,叹道:“可惜索乌恐是死在大龙战时了,否则不知,是否能询问他。”
她感他忽沉默,心中一明,回头望去,见维格斯坦第别开了眼,唇有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