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许,这问题甚至问他自己更好。他在干什么——在他像米涅斯蒙一样,或许是凭借着心的眷顾能于此‘回忆宫’中遨游其余任何生命都无能一试的至宝,这琥珀般却芳香残热都栩栩如生的时间中——他在想什么,哪怕理智完好无损而正因如此,那代表了完好的逻辑理性的声音在他脑中咆哮,使他在遍揽其中秘密,以那光影交替的速度回到现实——扭转局面——但他在做什么?
“呜……”
他哽咽起来。夏夜,天气还很燥热,地面温热,他将身体贴在石板上,感温热欲睡。这宅子里在做什么呢?庆祝?光从墙体内透出来,让它像座金黄的船。他闻到花的香味——他闻到酒的香气——蛇的信收吐,而他在那儿?他听到山林的鼓动,传唱葳蒽的林曲;他感他像躺在时间的海岸上,于虚幻和真实间沉浮。他闻到,还是他记起?笑声和歌声如泡沫将他吞没,他张开嘴,随潮涌而哭泣。
——我以为我再也没法回来了。
(这是哪儿?)
蛇在阴影中穿行,天上环月照耀。他应该分析——他做不到——他应该醒来——他不想。
这是他的家!
(……千万年来第一次……)
什么?
那念头转瞬即逝,留下空白,他如受尖刺,猛然停止,抬头时见已至宅邸边缘,顶上是环月凌空,面前,两个人影站立,正式先前那一男一女。
那男人站在外侧,于月下对着他,银发如瀑,高大挺拔,寒冷如冰。
——维格。
克伦索恩难以置信。他已见过父亲;见过卡涅琳恩和米涅斯蒙——见过塔提亚——但他没有见过维格,也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和他记忆,想象中,如此不同。面容这般一致 ,他却不敢辨认。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那最典型的残忍和精明,如何掩盖也难去除的贵族作风,是维格?这对着他的男人的眼睛是冰冷而漠然的,似对世间诸事鲜少兴趣,却以伪装在其中多添明光。他不敢动作,害怕被这二人发现,却听维格身旁,一声音高兴道:
“我也很惊讶——你竟然是昆廷的哥哥。你俩,可一点也不像。”
塔提亚。她的声音,他是熟悉的。昆廷?谁是昆廷?
他忽然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既见此前的一幕——他很确定先前他看见的那个卡涅琳恩是个男人——哪怕是喝了‘黑血’的‘鬣犬’也无法达成那般深邃的伪装,所以,难道——
(不。黑血。黑血做不到的事,那,若是血龙心之血——)
醒来!他的理智在咆哮,使他痛苦万分。(不是现在。)就是现在!
“呵呵。”那男人笑了,挣扎中,克伦索恩忽听脑海寂静,因维格出现了——这就是他熟悉的维格,没有过去,没有个人,无求也不知停息的维格。像雕塑下喷涌而出的银河柔滑其尖锐表明,他的面容刹时柔和,透出几许悲伤和无奈——多——惊人……
难道说他知道的维格,就像这座破碎的雕塑一般,终日蒙着内里悲哀的水么?
男人抬起头,望向夜空,轻声叹息。
“当然不像。我一直觉得昆廷是个比我好得多的男人。”他抱手臂,叹此差错,也若包揽全界,眼中悲凉:“但我们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昆廷可不这么觉得!他一直在跟我说你的事,他说他也想像你一样离开家,再也不掺和这些事了,哈哈,真是头牛……”
他听见此,再也不能纠葛了,只是充斥着空洞的感慨。女神,男神——女人,男人——他们现在为此争斗不息,不,一千年,两千年,这明争暗斗不曾停止——为了一个会流动,变化的事物?
他对自己笑了起来,尽管那阵阵的呼唤声从他脑海中传来。如果一样,为何要斗争——如果一样,为何要伪装?
他——
他摇头,蛇摆尾,向后跌去,腾在空中。
醒来!
但他感筋疲力尽,难以听从,悲伤过甚,为这一切的徒劳和怠慢,一切的不解和斗争。
“——小心!”
一声音惊呼,一个男声,在他的天旋地转中也显极为熟悉。谁——又是谁?
他掉在地上,但,不怎么疼。花园的软土湿润将他承放其中,依稀抬头,环月照耀,两个拥在一起的黑影,似有惊魂未定悬在他上方,目光忧虑地看着他。
起初,他以为自己打扰了一对在花园中幽会的情侣,但片刻后,他的眼睛睁大了。
“……是条蛇。怎么从上面摔下来了?”男人说。
“摔坏了没有?”女人道,欲低头,但被男人阻止了。
“好可怜啊。”她似明白此举动的原因,忍不住叹息。
蛇抽搐起来。可怜,可怜。女人叹道,绝命如此。蛇挣扎——他真的感觉到了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和对生命,呼吸,一次吐息与振动的渴望——他想说话!神啊。他不知在对谁祈求,在对谁哀叹——这时间之海的潮覆过他的脸,为他流下汪洋般的泪——花香与草气如生命在夏末永恒的刻印诉说这刻骨铭心的往事,他好想再抬起手,碰到她们的皮肤,好想再张开嘴,呼唤她们的名字——神啊,你多么残忍——连这样微小,这生命最原本,最简单而完满的愿望都要剥夺,却给我这辉煌如光的使命去斗争!
“——妈妈!”
他惨叫起来,对着他母亲和父亲的脸,坠入黑暗,坠入死亡。环月遥遥,注视他在时间之潮中下坠,孤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