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女孩道,声音模糊。她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便忍不住捂住嘴唇,哽咽哭泣,纵使身后金声纷争。
“你们干嘛?明摆着这个男孩在欺负公主,还拿起剑来了?”
她身后那男人粗野地叫道。她感到身体的碰撞和他的挣扎——她很担心,但她几乎动弹不得,将瘫软下去。她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看见这孩子的模样。她看见肿胀脸和破碎的嘴唇;她下塌的鼻梁和残缺的牙床。
铁剑齐出;她看见地上那似已无声息的男孩,跪倒在地,捂住面容。女孩站在她面前,浑身伤痕。
“怎么,想杀人啊?”
那男人吼道。
“滚开,蠢货,那女人想把我们全杀了!我儿子就已经被她杀了!”
达米安里德歇斯底里的叫道,两边的人群聚在一处,似隔河相望,以剑相对。她没有回头,蜷缩身体,直到一道阴影洒在她身上。
她愣住了。这感觉如此熟悉。是你吗?
还是……
恍惚中她抬起头,只让她含着怀念和期盼的眼被暗沉的恐惧吞没。“……你的鬼话,谁爱信就信吧!”男人吼道。(迦林!)她摇头。众人推搡,而后迅速是金铁交错声,紧接着便是那惨叫的果实——金后面,跟着这破碎的木,她听见第一声,几乎自己也像倒下了般,浑身刺痛,尤是腹部。她的眼无力而惨烈地睁着,露出其中的一方明泉,沐浴在着残酷的午夜阳光下。她伸出手,颤抖地拥住了眼前的孩子,又像是这孩子,用她沾满鲜血的泥土的手,扶住了她。
“你想杀她,先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杀得了我!”
(迦林!)
——总是这样。
春天下了雨;春天流着泪。你也是这样痛苦的吗——总是这样看着我——像是你对这一切已无话可说一般?
(洛兰?)
她的心中空洞一响,像剜出了一个大洞,让她跌了下去。女孩撑住她,用她遍体鳞伤如遭残害的身体——但她的面上反而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像她感受不到痛苦,而母亲颤抖着,用尽全力和她拥抱在一起。
安铂。她哭道,每一次哭泣都耗着心血,坠落而痛苦。安铂,安铂。像这名字是一个问题。
孩子站在她怀中。背后,众‘鬣犬’赶到,和‘成业寺’的士兵战至一处,俱是混乱,她固以浑身鲜血显泰然自若,她足边,那男孩仍无动静。母亲啜泣着,她听这声音许久,终生一念,手臂略动。
母亲抬头。
安铂?她点头,伸手,露出掌心小巧的白色石粒。
……这是什么?
母亲颤抖。蓝眼不动,而天上蓝星闪耀。
“牙齿。”她模糊道:“妈妈。牙齿掉了,还能装上吗?”
她看见她面前的女子在刹那间彻底恍惚了,注视她手心的门牙,上面凝固的血迹。尖叫刺耳,刀枪震鸣。“这是个误会,殿下!”奇瑞亚笑道,看向天空,似在等待何事,血腥喷涌,声音悠长。
龙。
“……兰。”母亲呢喃。母亲跪倒在地,双目发黑,挣扎起身而不能做成。她感到母亲正在忍受痛苦,尽管母亲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甚至发不出声音。
她的眼中出现一座塔——而一目就给了她难以言喻,撕裂般的痛苦。无意识,她伸出手,去找他——去握住他的手,她在那之中唯一的安慰和依靠——世上最可怖的沉默——
灭绝。
龙鸣从天而降,安铂接住母亲,看众人停止,她抬头,见城市远端,黑影升天而起,而万物俱静,只容它咆哮。她抬起头,目不转睛,沐浴在黑暗和蓝光的交界处,因她记得奇瑞亚对她的教诲——她不能变成鸟。
她会变成龙。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头龙。
星星啊!
他向下坠落,于黑暗之中,这回,他清晰看见那颗亮蓝色,如火如石的星就在他上方,看着他下坠。这失重的感觉无与伦比,无风而无动,他像在向时间的尽头跌落,坠落永远的凝结和阻碍中——这空洞呢喃,冰冷传递着恐惧,在开始前就告诉他他要去何处——死亡,没有任何疑问,灭绝,没有同列可比!他张开嘴,身在心之前甚至更明晰,他就要知道那比死亡更可怕的秘密!
因此他张口,寻找他唯一所见的同伴和帮助。
“星星!”
他伸出手。
她的目光微微一动。
“安伯莱丽雅殿下!”有人呼唤,在这黑影升腾而龙鸣震动时大笑。铁剑一转,来人别开阻扰至她身边,扶住她的肩。
“您看见了吗,龙是多么地引人敬畏,这些细语罪孽,恶行无章,无论如何以理相劝都不可制止,终在它出现时止息!”
奇瑞亚举起剑,使她抬头,高昂同她道:“您今日已看见了!”母亲在她足边昏沉,血流在草中堆积,奇瑞亚张开手臂:“罪善与否,由力量定夺——正义大业,唯以血所立!”
她举起剑,对天呼唤,
孩子抬起头。
“天海所见,看着吧,血圣女。”奇瑞亚回身打落一柄飞掷而来的铁剑,言动如祭奠之舞。回廊深处传来声音,但她已然忘我,将一切抛弃。“住手!”有人说。但她已经挑起被她挡下的刀,回身掷处,面带笑容,势不可挡,直朝达米安里德而去。
“奇瑞亚!”
维格斯坦第惊呼,众声哗然,刀穿夜空,她面无表情。
母亲手指抽动,蓝星一闪。
——我将这愿望交给你,成人所愿的星星,
既见我们的来路古今,你便知道……
妈妈?她面色变化,垂头。
“——你必将实现我们的正义!”奇瑞亚朗声道,那刀擦过达米安里德的脸,钉在他身后,摇晃颤抖,照着他灰白的脸。二人对视,恨意燎然。
他下落,已见光明,心已闭塞,神却涣散。那星光冰冷。
——结局已定!
“啊!”
他重新落入时间中,张口呼吸。又一次重复,又一次在这真实——最不虚假——最如幻——无法改变的过去中徜徉,无法醒来?还有多少次?他开始焦躁 ,又或者他害怕——他害怕这心的痛苦会让他永远迷失其中,但瞬间,他明白了这一回从前不一。不是那完整身体在古原上的感受潮风拂面的悲哀,不是那变形躯体游荡山中的诡妙——身体——不是身体,存在不是存在,灵魂不是灵魂——他甚至没有诞生!
“——女神!”
包裹在这不成形的灰白中,他幽幽抬头。尖叫和哭喊似夜间遥远的薄纱。他开始遗忘事物的顺序,感一双轻柔的手,带他向前,欲使他进入一漠然无谓的状态,不痛无感。也许他是应进入,因为便是在如此冷漠中,他的眼已开始流泪——他敢么?既然知道那隐约的代价,像看见了火能将人烧成灰烬——他还敢进入其中么——尝到这痛苦,从此将灵魂撕裂毁灭?
若是这月亮不曾升起……
白光照彻他眼前。若这是时光的倒流,天地的倒转,一个翻天覆地的玩笑,在我们之间——若是我们不曾见面,一切不曾发生,我真的一无所知,该多好——这高大可容龙的门廊敞开着,一望无垠的原野向前延生,兰德克黛因的山川与河流,生生世世不变,却刹那对他而言无比陌生而惆怅,被这坠落的月光点亮。月落了,山林咆哮,传响河流中蔓延的悲歌,那钻心剜骨的凄厉吼声从天外传来,像记述一场注定悲剧寂灭的开端,望穿了永生永世的离别。但这是什么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个——孩子吗?他不是这畸形的灰色,对一切一无所知——不是这悲伤的主人告诉过他,他是无辜的,唯一无辜的,他和她的孩子——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如此愧疚——
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断啊!
“女神,女神,女神——”
维格。
(喀朗。我告诉过你,这是行不通的。)
这是维格的声音。他在哭?谁在哭?谁在对我说话?
(喀朗。)
他哭起来。不完整的婴儿在空中,哀伤自己注定不圆满的诞生。抱着他的人伸手抚摸他血肉淋漓如鱼的身体,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