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钱氏前脚刚走,李老三后脚就进了老宅。
“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嫌我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轮番过来给我添堵。”杨氏看清来人,眼一闭不想面对。
“钱氏也来了?这婆娘就是喜欢到处躲懒。”李老三毫不在意,“儿子今儿定要给娘争脸面,娘只管等着就是。”
杨氏睁开半只眼皮打量这个儿子,一身宽衣长袍,头发梳的溜光水滑挽成髻。
杏娘离得近看得更仔细,他这个三哥本就长得瘦伶伶不挂肉,李家人个子都高,宽衣大袍往身上一套,如同十月田间地头随风舞动的稻草人。细细的麻杆杵在原地,衣袖袍角荡到了远处。
头发虽梳得整齐,却带着一股子常年不洗头的霉味,混合着不知倒了多少刺鼻头油的难闻味道。杏娘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掩了鼻子,头一低,她三哥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白色的鞋帮跟鞋面成了一个颜色,鞋口处一圈黝黑发亮。
“你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这是要去干什么大事?”杨氏面无表情地问。
“看娘说的什么话,今儿是我侄儿的大好日子,我这当叔叔的少不得要替他应酬一番,给他争个脸面,我也认得几个镇上的乡绅富户,同他们交往自然是不能穿的差了。”李老三装模作样地捋袖子拍衣角,“只不过,娘,您也是知道的,这交际往来最是耗费银钱,您就给我几两碎银,以免跌了儿子的名声。”
杨氏眉毛都没动一下,重新闭上眼睛,“我倒不知道,这名声是从老子娘手里拿银子得的,老娘既不想要名声,也没银子。”
“您没钱应该早说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李老三遗憾地摇头,“侄儿当上医馆的坐堂大夫,这是多大的喜事,就应该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邀请来,摆他三天的流水席。侄儿家的洗三又是一桩喜事,再摆三天的流水席。这样且不是既收了礼金,名声又传扬了出去,多有体面的事。”
他颇是惆怅地惋惜道:“我爹这个榆木脑袋就是想不开,放在别家指不定怎么舞龙起凤呢,咱家倒好,悄咪咪的连个吹打都没有,还就摆一天酒席,真是可惜啊!”
“我这个榆木脑袋倒不是想不开。”一道清朗、缓慢的声音响起,人缓步走进屋子。
“外祖父!”青叶惊喜地叫道,冲过去抱了老人的双腿。
李老爷子一袭青衣道袍,年过五旬依旧腰背笔直,长身玉立,他拍拍外孙女的小脑袋,牵了她的手走到椅子边坐下。杏娘忙倒了杯茶双手端过去。
李老爷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舒出一口气,对着三儿子慢声说道:“你要是哪天不幸殁了,别说六天的流水席,就是办他个十天半月的,也不是不行。”
李老三不满的撇嘴嗫嚅两声,“要是当初送去沈家的是我这一房的儿孙,现在风光得意的就该是我了。”却不敢对老爹似老娘那样放肆。
李老爷子懒得理这个蠢货,不屑地哼了一声。
青叶依恋地靠在老人腿边,李老爷子摸着她的包包头,唇角一弯,笑对杏娘:“今天晚上留下过夜,明天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杏娘脆声应下。
李老大洪亮的嗓门在外面响起,李老爷子站起身交代老伴:“我先出去应酬,闲话待晚上再续,你不必出面,留在房内见几个人得了。”
见老伴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李老三跟在后头。
“刚才说错了。”杨氏沉默了一会突然出声。
“嗯?”杏娘疑惑望向她。
“你三哥跟你三嫂就是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他们俩正好凑一对,免得祸害了别人。”
……
李家的宴客只办一天,那些收到邀请的,不请自来的,满当当挤得李老大家水泄不通。李老爷子的故交友人,李老大家的姨舅丈人,李苏木的亲朋好友,媳妇娘家的一干亲戚。人声喧闹,个个扯着嗓门嚷嚷,不像说话倒像吵架。
吃席的人吃完一批,立马撤下残羹冷炙收拾干净,摆上新碗筷,换下一批人坐满。幸而准备的充分,客人吃得满嘴流油,眉开眼笑。
杏娘都不知道自家怎会有这么多亲戚,许多面都没见过的,一上来就握了手亲热地叫唤,满口子称赞。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名字不知道,辈分不清楚,怎么称呼更是摸不着头脑,杏娘只得尴尬打哈哈,囫囵喊人,佯装热情端茶倒水。
一天下来嗓子也有些嘶哑,饭菜没吃多少,茶水不知灌了几壶,茅房都多跑了两趟。
欢声笑语随着傍晚的余晖消失在天际,客人陆续跟主家告别,离得远的先走,离得近的还能拉了手站路边闲话两句。眼看着实在不能拖了,再唠下去该看不清路了,方挥挥手依依惜别,一个说留步,一个道慢走。
看着惦念的人慢慢走远,留在原地的人抬手抹眼角,那走了的何尝不是无声哭泣。
这年头的人见一面属实不易,谁家里都是一摊子事,一年能见两三次面都难得,那些嫁得远的几年才能见一次。故而显得每次相逢异常珍惜,离别时就格外难受,下一次碰面也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