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历史的洪流推着我们走到了这里,时代在召唤我们这一代人。我们有幸生于斯、学于斯,如今国难当头,我们责无旁贷,必须回应!”
她挺直身躯,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秒钟的寂静之后,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地爆发出来!雷鸣般的掌声席卷了整个礼堂,经久不息,甚至夹杂着激动的呐喊和跺脚声,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林安直起身,静静地站在掌声的洪流中。她等了几秒,才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掌声逐渐平息,但空气中那股被点燃的热情和激动,依旧在汩汩流动。
“我知道,”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清晰,“说了这么多,大家可能还有很多具体的疑问,关于工作内容,关于具体要求,关于各种细节。时间关系,我无法一一详述。但现在,有问题想问的同学,请举手。”
立刻,台下举起了林立的手臂。林安随意点了一位前排戴眼镜的男生。
他扶了一下眼镜,声音紧张得有些颤抖:“林师姐,感谢你的分享。我冒昧问一句——你刚才提到‘笔译、口译、军官军衔’,这些学生一旦参军,是军人还是文职?是否承担战斗任务?”
这个问题显然极为关键,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无数耳朵都竖了起来。
林安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转向麦克风,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们招的,是‘技术军官’。军衔是真的,枪法……可以是假的。”
“噗嗤——” 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忍俊不禁的笑声,伴随着明显的松气声。这个回答既权威又风趣,瞬间缓解了大家对于是否要“真刀真枪上战场”的焦虑。
她等笑声稍落,才补充解释,语气变得认真了一些:“翻译处和写作组的岗位,原则上不直接参与一线战斗。你们的核心任务是用你们的专业知识服务战争。但是,”
她加重了语气,“你们会被配属到各级部队中,根据任务需要,有时确实要深入前线地域、跟随作战单位一起行动。我不能保证你们永远待在安全的大后方。”
她坦诚布公,“但我可以保证,指挥官不会叫一个翻译官或笔杆子,拿着冲锋枪去冲山头、打巷战——那不是你们的长处,也是对人才的浪费。”
她话锋一转,又带上了那种熟悉的冷幽默,“当然,万一情况紧急,比如碰上溃退或者突围……那个时候,能跑得比我快,绝对是加分项。”
台下哄笑。
林安目光一扫,点名了另一边一位高高举手的女生。
那位女生利落地站起来,身姿挺拔,声音清脆而响亮,毫不怯场:
“林师姐,我是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对抗战史和地方史都有兴趣,也粗通一些英文。请问像我这样,不是外文系专业的,可以报名写作组吗?写作组的工作,是不是就只是把中文稿件翻译成英文?”
林安笑了,这次的笑容明显多了几分亲切和鼓励:“太好了!历史系的同学,有见识,有史笔,我们写作组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写作组可不是只写英文文章那么简单。”她抬手比了个三,“它其实需要三种人——”
“第一种:有胆量和好奇心,愿意前往部队、医院、灾区采访,搜集第一手素材。你得敢问、敢写、敢蹲在泥泞的战壕里记录士兵的心声。”
“第二种:中文好,能把一堆凌乱资料写成打动人心、逻辑清晰的报道。这叫‘本地化讲述’。”
“第三种:外文好,能把中文材料翻译成让《时代》杂志、《纽约时报》编辑愿意刊登的英文文章。”
她说完,环视台下那些或恍然大悟、或跃跃欲试的脸,轻松地一摊手:“当然,如果你这三样都能做到顶尖,那欢迎你来坐我的位置。”
台下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但只要你其中之一特别强,也一样可以成为关键拼图。所以,无论你是历史、外文、新闻、中文、哲学、社会学——只要你愿意,我们都给你平台。”
这番话极大地鼓舞了那些非外文专业的学生,台下又是一阵兴奋的议论。
接下来,一位坐在礼堂中后排、声音格外洪亮的男生猛地站起来,他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带着点挑战意味地高声问道:
“林师姐!你刚才说得都很好!军衔、机会,都很诱人!但这第三条,‘两年服役期满自由去留’……这个到时候能算数吗?会不会到时候又以‘国家需要’、‘战争尚未结束’为理由,不让我们这些学生走了?”
这一问,如同在热烈的气氛中泼了一盆冷水,但也瞬间击中了许多人心中最深的疑虑和担忧。
场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安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林安凝视着那位提问的男生,眼神没有回避,反而带上了一丝赞许和某种锐利。
“谢谢你提出这个问题。也谢谢你,愿意在这种时候,当那个敢于提出尖锐质疑的‘那个人’。”
她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和郑重:“我今天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以一个军人、一个校友的身份,用个人情感来动员大家。我更是代表军事委员会和盟军中国战区司令部的授权而来,是在履行一项庄严的承诺。”
“我以我的军人身份、我的军衔、以及我在军委会和盟军作战体系中所承担的职责,向在座的每一位同学保证:”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今天所公布的所有条件,特别是关于‘两年服务期满后自由选择去留’这一条,都将会白纸黑字,明文载入相关的征召令、人事档案和管理条例之中!它将具备法律效力,绝不是一句口头承诺,更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空头支票!”
“我们需要的,是自愿加入、才智出众、愿意为国效力的伙伴,而不是用强制手段捆绑来的、心怀怨怼的‘壮丁’。我们真诚地希望,两年之后,你们中的许多人会因为在这里找到了价值、获得了成长、建立了功勋,而愿意选择留下,继续为国效力。但选择权,最终在你们自己手里。”
她顿了顿,看着台下逐渐放松和信服的表情,脸上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用轻松的语调做了个收尾:“当然,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在这两年里表现得实在太优秀,成了我们离不开的骨干,我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用更好的条件——比如优先提拔晋升、优先推荐出国深造、或者直接安排更有挑战性的要职——来‘诱拐’你心甘情愿地留下。但我们决不会用‘国家需要你留下,你不能走’这样的理由来强行绑架。”
这一句带着幽默和自信的“威胁”,成功地将残余的紧张和疑虑彻底化解。台下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笑声和掌声,充满了信赖和轻松。
紧接着,又一位女生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急切:“请问林师姐,女生报名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只是说说?还有,如果录取了,会被分配到什么样的单位?安全方面有什么保障?”
林安看着她,笑容温和而鼓励:“我非常非常希望你来,真的。现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女性穿上军装,在工厂、在后方、甚至在太平洋前线的基地服务(WACs, WAVES等)。我们中国的女性同样优秀,甚至更坚韧,有什么理由不能在抗战中贡献智慧和力量?”
“至于保障,” 她语气变得轻快,“军装肯定会给你发合身的,至于口红、雪花膏,那得你自己带了。” 台下又是一阵轻笑。
“我们不会把你送去后勤部队洗衣服、或者机关单位收发传单——那是对人才的浪费。你既然是通过严格考核选拔出来的技术军官,就要承担相应的职责。你是翻译官,是写作者,不是摆在办公室里的花瓶。任务需要你出现时,你就得顶上去。记住,” 她最后加了一句,带着鼓励的微笑,“在信息战场上,你翻译对了一句关键指令,你写出了一篇争取到国际援助的报道,能救更多的人,这,就是你最好的护身符。”
又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更加热烈的掌声响起,这次掌声里,充满了对女性参与的真诚欢迎和赞许。
问答环节出乎意料地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气氛始终热烈。学生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FAC的具体工作问到盟军的武器装备,从翻译的专业要求问到写作组的稿件审核流程,从不同专业的报名优势问到食宿待遇……甚至还有胆大的男生高声问:“林师姐!你这么优秀,现在有没有对象啊?” 引发全场一片哄笑和口哨。林安对这个问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巧妙地避开了。
整个过程中,不断有人在提问间隙就激动地表达了强烈的报名意向。林安注意到,好几处女生聚集的地方,姑娘们都在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互相捏捏对方的手臂,彼此鼓劲打气,脸上写满了决心和向往。
终于,当林安回答完最后一个关于体检标准的疑问后,时间已经不允许再继续。主持此次宣讲会的教务处主任,一位带着老花镜、神情一直有些拘谨的老先生,拿着发言稿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照流程说几句总结陈词,鼓励大家踊跃报名……
但他才刚开口说了句“今天的宣讲会很成功……”,就发现自己的话几乎被淹没了,而且……好像也没人注意他了。
因为就在他说话的这几秒钟里,已经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学生,脸上带着决然的神色,从座位上站起来,拨开身边的人群,径直朝着主席台侧面临时摆放的一张、负责发放报名登记表的长条桌走去。
紧接着,仿佛水坝打开了一个缺口,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有男有女,默默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汇入潮流,很快就在那张长条桌前,自发地排起了一条蜿蜒的长队。队伍越来越长,从台前一直延伸到了礼堂的后部,充满了无声却澎湃的力量。
教务主任拿着发言稿,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无奈又带着几分惊叹地,看着眼前这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一幕,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显然,这场宣讲会的效果,已经无需他再用任何语言来总结了。
“真是……真是……” 闻一多先生挤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几乎失控的热烈场面,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臂,声音洪亮,试图盖过周围的嘈杂,“好!好啊!这才是我们联大的学生!有血性!有担当!国家有救了!有救了!”
站在他旁边的叶公超先生,则相对冷静得多。
他扶了扶被挤歪的眼镜,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从林安在台上从容不迫、收放自如的表现,到台下学生们此刻近乎沸腾的反应,再到那条迅速成型的、看不到队尾的长龙。
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专业欣赏意味的苦笑:“呵,看来林安这番话,这连说带演、恩威并施的功夫,可比什么招生简章、校长的敦促都管用得多。立竿见影,一呼百应……这‘煽动力’,啧啧,不服不行。”
而潘光旦教授,则被几个急着往前挤的学生撞得踉跄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他没有看那条排队的长龙,而是望着那些挤在队伍里、脸上写满激动和向往的年轻面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和忧虑。
他对身旁的吴晗低声自说:“人潮汹涌,群情激昂……只是,不知这份热情,能持续多久?又有多少是真正理解了其中艰辛与责任,深思熟虑后的理性抉择?唉,宣传鼓动之力,竟至于斯……”
几人想要离开这已经变得如同集市般混乱的礼堂,却发现几乎是寸步难行。学生们的热情不仅仅体现在排队报名上,更多的人挤在过道里,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演讲,分享着彼此的激动,或是互相鼓劲相约一起去领表。
“挤死了!真是要挤死了!” 闻一多先生一边笑着抱怨,一边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努力地往前开路,脸上却丝毫不见不耐烦,反而像是乐在其中,感受着这股青春的热浪。
叶公超则显得有些狼狈,他试图保持风度,但还是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只能无奈地随着人流缓慢移动,口中喃喃:“这……这真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但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真正的责备。
潘光旦更是被挤得连连后退,他紧紧护着自己的眼镜,脸上写满了对这种无序状态的不适,但看着那些洋溢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脸庞,他的目光又变得更加复杂,仿佛在思考这股被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究竟会将这些年轻人、乃至这个国家,带向何方。
他们三人好不容易才从沸反盈天、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礼堂侧门挤了出来,站在外面稍微空旷一点的泥地上。
回头望去,礼堂门口依然人头攒动,那条报名的长队甚至已经延伸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