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运输机内部几乎没有照明。C-47里塞满了油箱、物资箱和几人共用的坐席。螺旋桨的震动透过铝板传来,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种提醒:你正在离开“平安”的世界。
“你以前飞过这种型号?”坐她旁边的海军通信工程师忽然问道。他叫Klein,弗莱迪,一路上是最话多的一个。
林安点头,“跟飞虎队时搭过一次,但那次机腹还在漏油。”
他咧嘴一笑:“那还挺正宗的。我们这架现在漏的是消息,不是油。”
坐在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火力参谋——Caldwell少校,只抬了抬眼皮,没插话。他手里正翻着一份任务包,眉心紧锁,像在解一道代数题。
林安不认识他们,但已经可以从这些言语和沉默中感受到:这是个专业小组。
机舱晃了一下,摄影官Halpern忽然起身去固定器材,嘴里嘟囔:“我可不想我的第一卷胶片还没拍就被爆炸曝光了。”
林安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她把后背贴紧椅背,在噪音和空气压迫中闭上眼睛。思绪却越飘越清。
在美国的这一个月,她短暂地住了一个月的高级酒店,衣食无忧,几乎回到了现代生活。只差没有手机了。
但她已经不在华盛顿了,她回到了战场上。让她兴奋、紧张、警惕的战场上。
她睁开眼,向舱壁上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外面是漆黑一片的夜空,只有引擎尾焰在幽暗中划出一道跳动的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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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珍珠港后,他们只停留了不到十小时。
中转区的军官宿舍临时分给了观察小组一间小屋。换洗衣物是公发的,通信被中断,他们被告知:“从现在开始,你们不是新闻,也不代表谁,你们是调度系统的一环。”
林安徒步走了一小段珍珠港的海边。
她站在曾经被炸毁的干船坞边上,看着海水从残破的栈桥边缘翻卷过来,带着咸味和铁锈。
她想到了重庆。
她心里产生一个不能跟任何人谈起的愿望——她希望日本海军能够继续重创太平洋舰队;她希望瓜岛上的日军能给美军带来巨大的伤亡;她希望美国人明白、中国人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珍珠港这熟悉的轰炸后的痕迹,与重庆和昆明是多么的相似。
而重庆已经被轰炸了整整三年。
那天晚上她没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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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艘军舰接走了他们。
不是驱逐舰,而是一艘小型护航艇,编号模糊,外壳已多处锈蚀,水线以下贴着苔藓,像是硬生生从战场里借出来的一张凳子。
军官没多说,只递给他们一份气象图:“我们预计明晚靠近瓜达尔卡纳尔海域,届时有机会登陆。如果登陆延迟,你们会原船等候,禁止开机通讯。”
林安站在甲板边,盯着地图上那条细细的航线。
风很大。她把帽檐往下拉,压住乱飞的碎发,眼角被海风吹得有些发涩。
她看了看表,计算了一下:距离她接到那份邀请,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天;距离她第一次听说“瓜达尔卡纳尔”这个词,不过四个月。
但现在,她要真的站到它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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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岛屿,气氛越紧张。
海面时不时能看到浮尸、油污带和碎裂的木箱。有几次他们穿越的海域,前两天刚发生炮击,水面上还浮着破裂的金属板和一段脱落的救生圈。
林安透过望远镜看到海岸线时,心跳加速了一下。不是因为它壮观,而是因为它很安静。
她第一次看到战场是静止的。没有枪声、没有人群,只有海风、沙滩和一排伪装草网下的废弃车架。
舰上广播响起,提醒他们“准备登陆,随时转入防御状态”,林安把笔和笔记本放进胸前口袋,扣好纽扣,然后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战争片,也不是发布会。
这是实验室,是瘟疫区,是炼钢厂,是屠宰场。
而她已经不再是围观者。她要开始动笔。写下她所看到的系统、崩溃、补丁、反应链条——以及人类第一次尝试用“联合作战”来解一道从未解过的题。
下一页,是她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