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军是中国当时装备最好的部队,却仍需以一敌四。若援助能在数量和种类上得到大幅提升,尤其是重火力和车辆补给,那怕只再补足两个美械化师,也足以改变缅北战局走向——前提是保障物资能够实际抵达前线、并迅速完成换装训练。
“就像我这里的统计显示——我们在最近三个月,针对前线步兵与炮兵共做了14次主要补给,但其中4次因为运输半途遭受轰炸而仅到达预定量的七成。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完成了仁安羌大捷,腊戌大捷和成建制地撤退。”
麦克唐纳翻了翻她的背景文件:“那我们要如何保证我们的美国纳税人的钱没有被某些腐败官员塞进腰包?要知道,我们收到消息:有些中国部队弹药严重短缺,指挥混乱,美援物资也常常‘下落不明’。”
林安表情平静:“议员先生提到的‘弹药匮乏’是事实。前线经常在高强度战事中打光弹药,这些情况在第五军和其他野战部队的月度报表中都有记录。我同意,一些指挥混乱的部队确实存在问题,但要看是哪个军、哪个师,不能一概而论。
?“至于美援物资‘下落不明’,如果这份指控属实,我恳请您出示具体数字或案例:究竟多少批次、哪一批编号、遗失或被截留在哪里?我带来了3份飞虎队与我方空地联络共同审核的补给清单,您可以对照下其中的签收与使用情况。”
“你不需要挑战我的职责,中校。”麦克唐纳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我们要判断的是美援有没有沦为政治工具,而不是上了前线就万事大吉。”
林安心中隐隐怀疑他是否在试图激怒(trigger)自己,她没有皱眉也没有微笑:
“我恰恰相信,美援在前线的实际使用最有说服力。譬如,我在缅甸时亲身参与指挥飞虎队轰炸日军炮兵阵地,配合的每一发□□、每一桶燃料都来自美援。前线军官和飞行员可以共同作证,这些资源有没有真正派上用场。”
一名坐在右侧、佩戴“农业州”胸针的共和党议员压低嗓音开口:“林中校,我的问题比较简单:你能否向本委员会保证,所有援华物资没有被国民政府挪作政治用途?”
林安顿了顿,看着他:“不能。”
会议厅里一阵轻响,部分参议员交换了眼神。
她接着补充:“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做出那种绝对保证。就算美军接管后勤,每一车物资仍可能在路途或分发环节出现问题。不过,我也想提出一个具体建议:若美方能在主要战区派驻更多监督人员,与我们共同建立更透明的报表机制,并随时抽查与核对物资的发放与使用,我相信可以极大减少挪用的风险。”
此刻,杜鲁门终于开口:
“中校,你刚才提到信任问题。那我反问你——你是否信任你所服务的政权?在你眼里,它是否值得让美国继续投资?”
林安静了几秒,没有立即作答。
麦克唐纳嘴角一勾,仿佛终于等到了她沉默的破绽。
她缓缓开口,“我想说明的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相信真实看见的作战与牺牲。并不一定是出于对‘某个政权’的抽象信任,而是对前线战友和我所见所闻的具体的信任。”
“我见过黄团长在细包阻击前进的56师团,把指挥部建在火线上;我见过一个戴师长在同古指挥师部最后一个撤退,掩护野战医院,最后一个伤兵也没有丢下;我也见过野战医院的沈护士长半夜拆开背包,把仅剩的两片磺胺片分给伤员。”
“我信的,是这些人。”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可动摇的锋利,“他们值得拥有美国援助——哪怕不是为了中国,而是为了你们不想派自家孩子死在太平洋岛屿上。”
疑华派的布鲁克斯参议员这时敲了敲桌面:“很煽情,听着像是一场可以写入《生活》杂志的采访,林中校。”
他眯起眼睛微笑,“但请允许我问个技术性问题——你说第五军打光的炮弹都是美援,那你们怎么解决重炮射程与地形不匹配的问题?美军教官是否真的足够支援你们完成换装培训?”
林安很快答道:“我们有训练缺口,但我们也有解决办法。部分美式75炮确实不适用于山地林战,我们建立了‘野战射程简化表’——即便是中式火炮的射手,也能在十天内快速上手美炮。”
她侧头看向布鲁克斯:“至于教官,我们也用自己的方式教学。比如我曾参与空地协调的简报写作,我们用的词叫‘再标准化’。”
另一位年长的参议员倚着椅背,嗓音沙哑低沉:“你说你信第五军……但我们也看到过来自其他部队的报告。征兵腐败、强征劳工、援助物资流入黑市——你如何回应这些问题?”
林安目光微凝,语气却异常平静:“我不否认,中国军队里存在腐败,问题不少。但战争不是一场‘道德甄选赛’。何况,我们也正在努力改进。最近在滇缅路沿线发现过2起私自倒卖弹药的案件,涉案军官已在军事法庭接受审判,这些都有案可查。”
她稍作停顿,声音低下来,却更加坚定:“当城市在燃烧、铁路被炸断、平民成千上万死于轰炸,我们没有时间,等自己变得完美,再来请求支援。”
这句话落下,听证厅里短暂地安静了下来,连记录员的笔尖也停顿了一瞬。
杜鲁门缓缓合上面前的资料夹,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会被完整地记录在案——听证记录、公报、甚至可能被白宫引用。”
林安微微点头:“我明白。”
杜鲁门盯着她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的证词,对中国,并不完全有利。”
林安静了一秒,目光沉静而清澈:“在进入这个听证厅前,我已经宣誓——I do solemnly affirm that I will faithfully tell the truth to the best of my ability。”(我郑重承诺,我将尽我所能,忠实地说出真相)
她缓缓地说:“这种真相也包含了前线官兵的英勇,以及某些部队或官僚体系的不足。我相信只有诚实,才能换来真正的援助和合作。”
杜鲁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他转头对记录员示意:“休会十分钟。”
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尽管她早已准备充分,尽管杜鲁门算得上态度温和,但这场“听证”所释放出的压力,仍然远比她想象中强烈。
这个“审判式”环境让她倍感压力,整场布置的设计是她独自一人坐在会场正中,四周环绕着半环形台阶上居高临下的议员席——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被压迫和审视的感觉。
简直就像是哈利波特第一次面对魔法部的听证会,她不禁想到——只是她身边并没有邓布利多。
而她真的发挥好了吗?就像她并不介意穿上昂贵的衣服去扮演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她其实也并不介意为中国军队粉饰太平。但她隐约怀疑粉饰是否能达到正面效果还是反效果。
就像森林里有两条分叉的路,她没有时间停留,只能靠着直觉选择其中一条。
————
散会铃声早已停歇,议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听证厅,脚步声回荡在高顶拱形屋顶下,渐渐远去。林安收好文件,转身准备迈出大门时,一声轻微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
杜鲁门正独自走下高台,身边只跟着一位助理。他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位居高临下的参议员,更像是一个在重重权衡后,终于决定开口的男人。
“林中校,”他声音低缓,却依然带着听证时的那种沉着冷静,“你的发言……比我预想的清晰得多,也坦诚得多。”
林安略一点头,双手自然垂落身侧:“我只是陈述我所看到的。”
“是,但你知道,”杜鲁门目光一转,看向那空下来的座位,“我们这地方,听得太多‘不是问题’的回答,也见得太多‘完美配合’的证人。你今天的表现,和他们不一样。”
林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你没有回避腐败,但也没有让人觉得中国战场是一滩死水。”他走近几步,站在她面前,语气有些玩味,“这很难做到。”
她笑了一下,没否认。
杜鲁门顿了顿,他的眼神比刚才在听证厅中多了一层私人的审慎。
“你提到过几个值得深入的建议。”他说,“包括监管组、联合作业报表,还有那个……野战射程表。”
?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小小的挥动动作,像是在拂去空气中无形的拘束,“这些话,在记录中看着可能不太显眼,但我听进去了。”
林安微微挑眉,语气礼貌:“如果委员会需要进一步资料,我可以补充详细流程和执行范例,第五军后勤组已经做过几轮试点。我也和顾问团那边协作过。”
“我知道。”杜鲁门点头,语气缓下来,“接下来我们要讨论新的援助预算、以及更系统的分配机制。如果——只是说如果——我们成立一个监督组或联合评估委员会,我希望有人能说出实话,也能识别哪些报表是真的在前线用过。”
林安看着他,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
她没有理由拒绝:“如果需要我加入,我愿意配合。不为哪方立场,而是为那些真正拿命去换胜利的人。”她有些狡猾地补充,“也为了美国纳税人。”
杜鲁门的嘴角抿了一下,不明显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我还不能现在告诉你这事会往哪儿走,但——”
他看着她,目光一如先前那般犀利:“你说你信的是具体的人。也许我也是。”
他走远了,脚步声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助理快步跟上,边翻着手中文件边与他低声说话,像是在谈接下来的议程。
林安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承诺——至少目前不是。
但那句话、那语气,还有他转身前那一瞥,她知道,今天的这场听证会,可以算得上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