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1月初,纽约的冬季已悄然降临。
上东区的夜幕低垂下来,雪意未至,空气却已带着刀片般干净的寒意。宋美龄的公寓位于安静的街角,林荫间隐约透出几扇泛着暖黄光晕的窗户,砖墙被灯光映得柔和而端正。黑色轿车在门口缓缓停下,林安迈下车时,恍惚觉得脚下的石板透着一丝冰凉,她下意识地裹紧大衣,抬头打量着这座低调却极其考究的宅邸。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烘烤着她脸上的寒意。女佣礼貌地接过她的外套,引她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踏入客厅时,她略微顿了顿脚步——屋内的光线柔和、隐约,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散落在桌面上,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仿佛正试图驱散室内无处不在的低声交谈与轻柔笑语。
站在宋美龄面前与她交谈的正是亨利·卢斯(Henry Luce),时代公司创始人、《时代》与《生活》杂志的发行人,也是当今美国媒体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穿着一套裁剪利落的灰色西装,领口的丝绸领带纹路微妙,显示出低调的精致感。他个子不高,但身材挺拔,面容线条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新闻人的敏锐与犀利。此时他正微微低头,对宋美龄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礼貌而矜持的微笑。
宋美龄站在房间中央,穿着深墨蓝色的丝绒长裙,手里持着一杯酒,正低头听Luce讲些什么。她见林安来了,便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眼神温柔而肯定。十几名宾客散坐于沙发和扶手椅之间,低语或微笑,空气中弥漫着轻松却又刻意保持着某种分寸的气氛。
“静之,过来坐。”宋美龄轻声招呼她,侧过身,对身旁的人说道,“这是林安,你们都知道了吧?”
在座的人朝她露出善意的微笑,她逐一颔首致意,礼貌而矜持。
卢斯最先开口,语气带着礼貌而明显的兴趣:“林小姐,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们杂志内页刊登过你和飞虎队的照片,虽然只是短短一段介绍,但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我读过你几乎所有的文章,它们令人印象深刻。”
林安微微一笑,有些意外:“您都读过?”
卢斯点头,语气真诚:“当然。能从第一线发回如此真实、如此生动的报道,是非常难得的事。坦白说,我喜欢你的专栏,很大程度上正因为你的文字不像是纯粹的战时宣传,总带着一种希望与痛苦交织的力量。”
林安笑了笑,谦虚地说道:“我只是想写出自己看到的真实情景,没想到恰巧符合了贵刊的风格。几个月前,如果不是《时代》接受了我的第一篇投稿,并决定给我开设专栏,美国的读者可能还不知道中国战场真实的样貌,我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
卢斯摆了摆手,温和地纠正她:“是你的文章值得被更多人看到,而我们只是给了它一个更广阔的渠道。不过说起来,你接下来打算写些什么?我很好奇,你在美国的所见所闻,会怎么进入你的专栏。”
林安思索片刻,稍稍压低声音道:“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接下来,我可能会写一些饥荒中的中国与战时美国的对比。我昨天刚读过白修德关于河南饥荒的报道,很难过,感觉或许应该让美国的普通读者也有所触动。”
卢斯听了,眉毛轻轻抬了抬,目光闪过一丝兴趣:“饥荒?我本以为你会继续写飞虎队。不过,这个视角也很好,很值得一试。”
林安沉静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却浮起一丝难言的苦涩——她太清楚自己写作的本质,说到底,不过是比较高级、比较克制的一种煽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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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的目光扫过房间,不经意落在一旁谈笑风生的胡适身上。这位刚刚卸任驻美大使的学界名流,此刻西装笔挺,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略显清瘦的面容上带着儒雅的笑容。胡适的头发已经泛了些灰白,但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言谈举止依旧温文尔雅,带着学者独有的自信与从容。
曾经,她第一次读到《尝试集》便惊叹胡适文字的新颖与通透,也曾幻想过这样一个人物的风采:思想犀利、言语尖锐,甚至可能还有些不羁。
可如今,面对面见到他,她却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失望。
此刻的胡适,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熟练而精致的外交姿态,仿佛在多年的驻美生涯中,他已经成为美国社会最欢迎的那种东方知识分子,善谈、得体、无害,甚至略微有些圆滑。
她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一个学者在这个时代究竟应该如何表现自己?尤其是在异国他乡,是应该迎合、妥协,还是坚持?胡适似乎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却又好像什么答案也没给。
林安含蓄地点了点头,微笑道:“胡博士过奖了,我在前线做的是联络工作,并非真正的战斗人员。”
她正要再谦虚几句,却听到旁边一位穿着深紫色晚礼服的太太笑着插了一句:“胡博士,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能在美国待几年,就拿了三十几个大学的名誉博士。”
林安敏锐地感到一丝奇妙的讽刺——曾经,她对“胡适”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敬佩而神往;如今,却感觉这个人似乎也不免沾染了几分表演的痕迹。
周围传来一阵善意的轻笑。胡适也不在意,朝那位太太笑着摆摆手,转而对林安和蔼地说道:“林小姐太谦虚了,能在前线待下来本身就是了不起的。”
他稍稍顿了顿,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且,说实话,我之前也读过你的一些文字。你确实让我感到惊讶。你身上有种……怎么说呢,很出奇的新妇女气质,很自立,很有主见。”
林安微笑着听他评价,点点头:“谢谢胡博士。”
胡适接着说道:“你可能也知道,这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谈新妇女、谈男女平等。这些概念在社会上的推动,往往还是靠着一两篇文章,或是几个精彩的事例引发争论。中国女人究竟应该独立到什么程度?家庭、爱情、甚至贞操,这些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他略略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中浮现出一丝好奇与兴味:“而你,林小姐,确实非常特别。你的特别不只是文章,更在于你的行动。作为一名女性,你不但选择了从军、主动去最前线,甚至在战争部作报告也不曾表现出丝毫的退缩或犹豫。这种独立自主的态度,我必须说,是我所见过的中国女性中极为少见的——甚至可以说,很出奇。”
林安怔了一下,沉默片刻后,才微笑着点头道:“胡博士,我其实并没有特别想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上前线也好,去战争部作报告也罢,都只是工作而已。既然我有这个能力,也得到了领导的信任,又对国家有好处,我自然不会推辞。”
胡适凝视着她,眼底的笑意里带着更明显的诧异与赞赏:“你是说,你在军中、在职场中,从未感受到过性别的限制?难道你的上级也从未因为你的女性身份而对你有所保留吗?”
林安稍稍沉吟了一下,然后带着微笑,坦率地说道:“胡博士,其实这也只是个样本量的问题。我到现在,也没遇到过几个领导。早先在杜长官身边时,我做的是翻译和联络工作,只要我做好自己的任务,和性别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继而说道:“后来跟着廖长官,我又恰巧是唯一一个英语流利,又懂得测算地图的人,也正好符合前线空地联络官的要求。既然我自己提出了想学,也做得还算不错,廖长官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胡适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倒是说得通。”
林安笑了笑,接着道:“至于后来在战争部作报告,也不过是因为魏德迈将军欣赏我的工作,愿意推荐我去。”
胡适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欣赏与玩味,略微摇了摇头说道:“林小姐,你把这一切说成运气或者样本量问题,未免太谦虚了些。在我看来,你之所以能抓住这些机会,关键不在于你的运气,而恰恰在于你从不认为女性身份本身是个障碍——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这种自然而然的态度,才是真正的独立。”
林安被问住了。她顿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的自信、她的独立,在另一个时代本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并不需要经过什么思想斗争,更无需解释来由。但在这个年代,这种态度竟显得异乎寻常,甚至有些不可理解。
胡适说到这里,微微扬起头,目光似乎穿过林安,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我很好奇,你的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胡适微微笑着,耐心地等她回答。
林安终于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我也很难解释清楚……也许,只是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
胡适听到这句话,眼神一亮,仿佛更加感兴趣了,温和地追问道:“‘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句话有意思。但一个人的想法,总该是有出处、有渊源的吧?”
林安略微迟疑了一下,轻声答道:“或许并没有特别的出处。如果女人与男人本来就是一样的人,拥有相同的能力,承担相同的责任,这就无需什么出处。我一直认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需要反复论证。”
胡适注视着她,脸上浮现出既欣赏又略带惊奇的神色。他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林小姐,你这番话若放在二十年前北京的女校演讲,恐怕能引起轩然大波。”
林安也笑了笑,她知道胡适所指的是那篇在北平女师的讲演,那篇文章她早在学校里便读过,却并不觉得其中所讲的观念有多么新奇。此时,她忽然感到自己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历史鸿沟。
她心中掠过一丝歉意,却也夹杂着一股清醒的感激。她很清楚,自己如此“理所当然”的观念,其实正是许多前人的努力、讨论甚至流血抗争所换来的——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摇摆的学者,也曾经是这些抗争者之中的一员。站在后来人的角度看,胡适等前人或许“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一些她看来毫无必要争论的问题上,但若没有这些看似“多余”的讨论,她今天也绝不能够如此自然而然地做出自由的行动。
她稍稍垂下眼帘,语气轻柔地说道:“也许吧,但若是放到未来,人们可能会奇怪,这居然也值得讨论。”
胡适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出了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也盼着有这么一天。只是走到那一天的路,恐怕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