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小楼,屋内灯光柔和,映得家具的棱角都带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杜宅虽称不上富丽堂皇,但布置井然有序,透着军人家庭的朴素整洁。书架上摆着几本战史与外文刊物,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茶几上则放着一只半凉的搪瓷茶杯,显然是他刚才离开前喝了一半的。
“随便坐。”杜聿明随手将军帽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尹副官吩咐道:“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准备两份饭。”
尹副官应声离去,林安看着房内的陈设,心下暗自琢磨。军人之家,一切从简,没有多余的装饰,甚至连私人物品也极少,看来杜长官确实常年在前线奔波,家里更像是个落脚点,而不是长久居住的地方。
不知道杜长官的家人在哪里?怎么没有搬到昆明?
杜聿明看出她的神色,随口说,“我老婆孩子都在全州,她在第五军眷属学校当校长,因为我也不常来昆明,刚刚升的这个昆明警备司令,所以家里人都还在那。”
“全州?”林安懵懂的说。
杜聿明皱起眉头,“第五军一直驻扎在全州,你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当第五军的兵?”
林安一时讷讷,口不能言。
“算了,不怪你。你也是后来才加入的。”杜聿明又摆了摆手,“你得好好补补课了。”
林安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长官,您越这么说,我就越紧张……这样的话,我还怎么去见蒋夫人?”
“我越听你说话我也越紧张!”杜聿明半是调侃半是无奈地说。
两人对视片刻,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原本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这时,厨房送上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面条上盖着一层厚实的牛肉浇头,红润的牛肉块炖得酥烂入味,浮在泛着油光的汤汁中,翠绿的香葱点缀其间,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让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种温暖的烟火气息。
林安一看,眼睛顿时亮了。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竟然还从未吃过饸饹面。事实上,就算是在穿越前的美国,这种地道的地方小吃也难找。自从在西安吃过一次后,这股独特的风味便一直萦绕在她的记忆里,如今算下来,加上前世的时间,整整十年没尝过了。
她忍不住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起一大口面,放入口中——面条筋道爽滑,汤汁浓郁鲜美,牛肉软烂入味,隐约还能尝到一丝胡椒的微辣和芝麻的醇香。几乎是一口下去,仿佛十年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她沉浸在这熟悉的滋味里,低头埋头苦吃,直到放下筷子时,半碗面已经下肚。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感动,差点要哭。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杜聿明看着她吃得痛快,忍不住笑道:“这是我老家的饸饹面。”
林安点点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汁,认真地说道:“好吃。”
吃完便饭,杜聿明让勤务兵收拾了餐具,然后带着她走到书房,拉开椅子坐下:“好了,吃饱了,就该给你补补课了。”
接下来的时间,杜聿明给她讲解了国民政府的军政体系,尤其是她即将在重庆接触到的侍从室、军政部、军令部、军事委员会之间的关系。他告诉她,侍从室是直接向委员长汇报的重要机构,负责军政要务的协调,而军政部主管全国军队的行政管理,军令部则掌管作战指挥,而军事委员会是全国最高军事指挥机构,委员长统辖全局。
这些在官场和军队里算是基本常识,但林安一直待在前线,对此并不熟悉,如今必须补上这堂课。
接着,他又详细讲解了蒋夫人的头衔和职责,不仅仅是中国空军名誉总司令,她还担任中华妇女慰劳总会会长,主持各类战时救援、宣传和妇女动员工作。
“夫人要见你,意味着你现在已经不只是一个战地记者,也不只是一个前线军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你成了中美战场合作的一个象征。你得有心理准备——她可能会让你成为宣传的一部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为美援站台。”
杜聿明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消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书,递给她:“《第五军步兵操典》,拿着,路上看看。”
林安接过,书页泛黄,显然被人翻阅过无数次。她翻开几页,但杜聿明接下来的话,让她心思微微一紧。
“你这次去重庆,不只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第五军。”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甚至可能影响美援在战场上的倾斜。你要说对话,站稳立场,别被牵着走。”
林安抬眼看他,微微蹙眉:“那我要怎么说?”
杜聿明看着她,目光犀利:“你得让她听到她想听的东西。”
林安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夫人一直在推动美援,你的身份让她对你感兴趣,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前线的真实情况。你在腾冲待了那么久,见过多少美军?飞虎队的装备怎么样?战场上美援是否真正到位?”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这些问题,她可能都会问你。”
林安沉默片刻,脑海里飞速回忆自己在腾冲见过的那些画面——穿着皮夹克、戴着墨镜的美军飞行员,驼峰航线上堆积如山的补给,战场上穿着破旧军服、连子弹都要精打细算的中国士兵。
她慢慢开口:“美援确实提供了装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至少在腾冲战场,我们的物资依然紧张。飞虎队的作战能力很强,但他们是空军,地面战斗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很好。”杜聿明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许,“这种表达方式就可以。不要情绪化,不要抱怨,更不要批评。只需要讲事实,让她自己去判断。”
林安点点头,心里渐渐有了些底。
杜聿明又随口问:“第五军的精神是什么?”
林安脱口而出:“习精、习诚、习勤,除骄、除赌、除伪、除欲、除恶。”
杜聿明点了点头,又说,“好了,今晚就这样吧。书你拿着,路上看一看,不要太紧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见面的时候,注意分寸。你千万不能像顶撞我、或者顶撞史迪威一样去顶撞夫人。”
林安闻言,嘴角一抽,忍不住想反驳——她什么时候顶撞他了?可对上杜聿明意味深长的目光,她识趣地咽下了嘴边的话,低声应道:“是。”
杜聿明这才满意地起身,抬手指了指门口:“行了,天也晚了,早点休息吧。尹副官已经安排好了,你今晚住客房。”
林安刚要转身,杜聿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淡淡地说道:“对了,鞋子的事情,你有心了。”
林安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幸好灯光不强,映不出她的脸色。她咳了一下,尽量让语气平稳:“我只是临时的一个想法,您愿意试试我的想法,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
看杜聿明似乎没有别的指示,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那我走了。”
杜聿明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林安抱着《第五军步兵操典》,跟着勤务兵走向客房。
夜色沉沉,杜宅里灯火未熄,窗外的风轻轻拂过树梢,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远处的军营已经沉寂,只有巡逻士兵沉稳的脚步声偶尔响起,让这座城池仍带着战时的紧张气息。
客房不大,但布置得整洁有序,床上铺着干净的军毯,桌上还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微光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简单的山水画。
林安坐在床沿,翻开书,试图让自己沉浸其中。可她的心思却仍然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蒋夫人想见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在重庆又会遇到什么人?
她靠在枕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把书放到床头,慢慢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这一夜,她就这样住在了杜聿明的家中,梦里仍旧回荡着战场的轰鸣声,和风中隐约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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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墨,灯火未熄。
杜聿明坐在书桌前,手中的钢笔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窗外的风拂过树梢,夜色沉沉,巡逻哨兵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又归于寂静,整个昆明城仿佛被夜的沉重包裹,只剩下屋内这一盏灯火,将书页映得泛黄。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耐心地给人讲解过什么了。
第五军的官兵,从士兵到军官,都是在训练场上、在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用弹壳换经验,用尸骨换成长,没人会像林安这样,一次任务前还需要他亲自指点。
林安能够见到蒋夫人,他隐约觉得是一次重大的机会,哪怕不是为了第五军,哪怕只是为了投资林安这个人,他也不能放她去碰壁。
她的经历,她的身份,甚至她和美军的关系,都让她成了一张被摆上台面的牌。而她这次去重庆,站在蒋夫人面前,不仅仅是谈她自己,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替第五军发声。她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必须要清清楚楚。
假如她能在这次会面中博得蒋夫人的好感……
算了,他想太多了。
他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该提醒的也已经提醒了。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
杜聿明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过,停在一行字上——“习精、习诚、习勤。”
他默然片刻,戴上眼镜,提起笔,在文件上继续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