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到儿子骂老子,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
老黄最开始只是不语,在沉默着听他儿子吼了一阵子却还不停歇的时候,面上渐渐挂不住,也生气了,开始骂起儿子来。
一边的女儿伸手去拽她哥哥,让护士来给老黄上机器。
老黄和罗湖生一样,在手臂上开了瘘管。
做透析的时候,要在手臂上扎两根又长又粗的针管,一头连动脉,一头接着动脉,一边放血,一边把输完的血输回来。
透析的绝大多数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免不了低血糖和降血压的不良反应,老黄也不例外,不再骂骂咧咧,终是抵挡不过生理反应,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安静地躺着。
他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被医疗器械和儿女包围着,只在这个时候,能在老黄那张浮肿的脸上勉强看到“平和”这两个字。
罗湖生也没强撑着,一感到头晕就放任自己睡过去了。
在眼睛半睁不睁的时候,罗湖生就感觉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等视线聚焦,他才看清那是已经坐起来了的老黄。
窗户在老黄那边,而老黄又很胖,轻松就遮蔽了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只给罗湖生留下一片阴影。
罗倍兰这时候来了一趟,提着一个保温壶,她以为罗湖生没吃东西,怕他低血糖。
罗倍兰的语气就像老黄的儿子,她先是把罗湖生说教了一顿,只不过听着言辞没那么激烈。她在粉店还有要忙的,放下保温壶也离开了。
她给他带了些刘淑华早上烙的煎饼,刘淑华很拿手做这个,肉馅儿的。
保温壶一打开,烙饼的香气就逸散出来了。
罗湖生一口咬下去,饼子的皮很酥,发出嘎嘣脆的响声。
“欸,什么东西,那么香,给我吃一口。”
这是老黄和罗湖生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罗湖生不小气,把保温桶递过去,老黄也真没讲客气,两口就嚼干净了一块儿,接着又找罗湖生要了一块儿。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聊上了,为了吃罗湖生家的饼,老黄开始约着和罗湖生同一天去透析。
在遇到老黄之前,罗湖生很难想象,他人到中年还能交朋友。
对于罗湖生来说,这事儿还挺难得的:
没病的人大多会问他这个有病的什么感受,话还没说两句就先展露出一副同情神色,罗湖生最烦这个,但又不好真因这个发火。病友更麻烦,罗湖生看不懂除去交流经验以外这件事更多的意义——一个有病的找另一个同样的有病的大倒苦水,这个罗湖生也烦,每次这样的聊天过去,他都怀疑是他要死了还是人家要死了。
但老黄就很好。
他大多时候都骂骂咧咧的,但几乎不会具体到哪个人身上,今天骂马路上的双黄线颜色丑,明天骂医院门口的歪脖子树晦气,后天骂天上的太阳没有昨天亮堂……
偶尔骂在人身上,大多也都落在了他自己儿子那里。
罗湖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很乐意听他骂骂咧咧的。
在老黄骂人的时候,罗湖生感觉他格外活得生动。
或者说,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愤怒是唯一生动的情绪表达……
老黄以前是养鸡的,现在鸡场给儿子了,女儿在一所私立小学教英语。
每每谈起他的儿子,老黄总是一脸愤愤,他说他儿子向他讨了大半辈子的债。
“他就是个讨债鬼,王八蛋!是死是活都不让我痛快!”
罗湖生猜应该是他儿子总看着他不让他喝水。
于是,罗湖生小心翼翼地劝老黄:“少喝水是医生说的,也怪不得你儿子嘛,实在渴,你就学我,冻点冰块,嚼在嘴里比喝水解渴……”
老黄竖着眉毛把头扭过来,对罗湖生怒目而视着,罗湖生预感他要连着自己一块儿骂了。
但他肥厚的嘴唇张开,颤颤巍巍地抖动几下,骂人的话始终还是没说出口。
罗湖生问老黄,为什么要选择轻生,一次又一次。
老黄摇摇头,看向罗湖生的脸。
“我这样活着感觉不到我还是一个人。”
不是不想倾诉痛苦,他早就到达了忍受的极限,在病痛下,他自愿选择走向生命的尽头,却被“不孝子”一次一次生拉硬拽地救回来。
事已至此,他不再在意所谓的活与不活,他要的只是一个解脱。
女儿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生活里除了她半死不活的父亲,一切都已美满——当然这是老黄自己说的。
儿子还没结婚,已经年过三十,还一个人住着。
“你不是和他一起住着吗?”罗湖生问。
老黄不屑地嗤笑出声:“我这样还算个人样啊?”
“一次四百八,一个星期做两次……”
过了一会儿,罗湖生又听见老黄喃喃道。
等再听到老黄的消息,是他住院的消息。
他又自杀了,跳河。
这是第四次。
在去医院看望老黄之前,罗湖生在病友群里看到了老黄的视频。
视频应该是路人拍的,镜头并不稳,手机里的画面抖动着,周围是人群的杂音和水流的哗哗声。
最近刚下过几场特大暴雨,河面上涨了不少,河水也不再清澈,几乎变成了泥浆的颜色。
视频的画面模糊,老黄肥胖的身影也在这时显得格外渺小。
他离挨着河面的台阶只有一步之遥,岸对面遥遥站着老黄的儿子,他面朝自己父亲的方向跪着,嘴巴张合的幅度剧烈,震得他的胸腔都在抖动。
隔着屏幕,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可那张线条模糊的脸涨得通红,脸上写满了绝望。
老黄只留给视频视角一个背影,他看不到老黄的脸,但他似乎比他的儿子还要绝望。
他像个小孩一样哭喊着,甩着肩膀,急得跺脚,身上松松垮垮的脂肪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
小孩这么做,多半是向爸爸妈妈要糖吃,老黄却是在向儿子求一句寻死的许可。
“你让我死好不好,你让我死!”
手机里传来老黄撕心裂肺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声带就会撕裂。
岸边围观的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劝黄鑫垚爬上来。
他似乎冷静下来了,短暂地把头扭向岸上的人群,水肿暗黄的脸似乎平静下来了,只剩下泪光潋滟决绝。
下一秒,在消防车救护车交杂的鸣笛里,伴随着人群惊惧的惊呼声,老黄跳下去了,没来得及扑腾出水花和涟漪,他就随着水流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