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在下游拉了网,老黄还是被捞了上来。
这条河是一条长江来的水,可等它流进城市的高楼之间,已经变成江流分支的分支的分支。这时候,没人会把这条用于下水道排污的小河道和长江的波澜壮阔联系起来。
罗湖生还是很不喜欢住在城市里。
暴雨把柏油的路面冲刷得很干净,环卫工在下水道的井盖边扫着水。
污泞的雨水哗啦啦地掉进下水道,再汇进河里。
高涨的河面还是很黄,也很臭,汽车驶过,带起的空气里流动的都是不好的味道。
罗湖生望着天,感觉有些悲凉。
老黄家在城西,罗湖生住在城东,他们平时也只有约着一起透析的那天能见上面。
他刚刚算过了,老黄和他堪堪只见过三十多次。
今天还是他们第一次在除了透析室的地方见面,却依旧是病床。
远在病房门外,罗湖生就听到了里面的吵嚷声,女人的抽泣,小孩的啼哭,男人的嚎叫。
这是一间三人的病房,一进门便是老黄的床位。
老黄深深地陷在医院的床铺里,被一张雪白的床单包裹着,脸色很不好。
只不过短短几天不见,罗湖生便几乎要认不出老黄原本的模样来。
他已不复往日骂人的精神头,只虚虚地躺在那里。
老黄的儿子女儿围着他,女儿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他听老黄提起过,这是他外孙。小孩儿刚刚哭过,现在还涨红着一张小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到罗湖生进来的声音,小孩最先回头看到他,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面上有些惊惶地,又去拉他妈妈的手。
罗湖生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稍作停留。
老黄也看到罗湖生了,他手上还扎着针,连接着一瓶黄色的药水,药水架上还挂着两个空瓶子。
他没力气招呼罗湖生,脑袋陷在枕头里轻微地上下抖动几下,算是问好了。
他的一双儿女是最后才注意到的罗湖生。
女儿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把头扭开,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才重新把头扭回来。
“罗叔,您来了。”
罗湖生忙应了声。
“好了……就这样吧,你俩先出去。”老黄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勉强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门外。
老黄喊了两遍,男人才挪动步子,出去了。
“白跳了,又他妈的给捞上来了……”
罗湖生带了点水果来,他把果篮放在老黄的床头。
“你给我剥根香蕉吃。”
“你还有糖尿病,吃不了这么甜的。”
“妈的……”
老黄喃喃道,脏话已经成了老黄下意识的口头禅,罗湖生也不在意。
“哎呀,反正我也就这几天了,我昨天才吃了根冰棒,还是我儿子给买了……”
老黄又变了语气,好声好气地想说服罗湖生,话里,罗湖生听出了些炫耀的味道。
罗湖生搓了搓手,在老黄希冀的目光下,把果篮放到了老黄拿不到的地上。
看清楚他的动作,老黄一下子失了兴趣,重重叹了口气。
罗湖生进来之前,已经在护士站问过了——老黄在水里漂了那么久,感染了,进急救室待了两天才放出来。
他的一双儿女依旧是吵,儿子要救,女儿想让他解脱,吵得病房里另一个人换了间病房。
说起老黄,每个人脸上都显得不轻松……
“唉……老罗啊……”
黄鑫垚叹声道。
今天,罗湖生第一次听到老黄不带脏字地,连着说了那么久的话。
老黄早就不想活了,在他第一次割腕的时候,他不可谓不害怕,他狠心下了刀,却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
他利落地杀了大半辈子的鸡,轮到自己却割错了位置。
输了血,他很容易地被救回来了。
儿子女儿那次都在哭,哭得他也想哭,他于是短暂地拾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他又错了,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依旧是生不如死。
第二次,第三次,还有这次,他也都是下了决心的。
他自己都说不准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快死掉的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被救起,每次被救起来,看着一双儿女哭肿的眼睛,他心里有害怕,有后悔,后来就渐渐地变成愤怒。
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们就非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子遭罪吗!
不孝子!两个白眼狼!
每次他躺在透析室的床上,都要这么骂他的两个孩子。
可是夜深人静,儿子睡在他的身边,发出轻轻的鼾声——真的很疼很难受吗?
他不想活在一个一个冰冷的指标里,不想再看见自己的血在机器上明明暗暗的变化。他听到女儿被她的丈夫责怪,知道有人在儿子身后指指点点地说他是被老子拖累的单身汉。
他想骂人,可这些又是人之常情,他是脾气不好,但不打算显得无理。
昨天,他没有再骂儿子。
但他执拗地想要自己的父亲活,最后儿子竟然骂起了老子,连带着老子的女儿一起。
可最后,他终于是同意父亲的请求。
于是,最后他们都和气起来,老黄五十多年第一次吃到儿子给他买的冰棒。
绿豆味的。
老黄砸吧砸吧嘴,跟罗湖生回味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