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哗然。
有关人鱼的传说一直存在。
但既然是传说,便自然带着传说那点暧昧幽微的特点。
哪里的海边又有看见人鱼的说法,最后都归结于渔民的眼花,毕竟真实与臆想之间只差一个“证据”,谁都说不清那些绘声绘色的传言究竟是否可靠。
此间,也不断有人拿着“证据”入宫领赏,但结局如何鲜少人知。
于是更多有关献礼者飞黄腾达的故事流传民间,流转在茶馆的众说纷纭中,有人不屑一顾的同时自然也有人趋之若鹜。
此番被急召入宫,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延和帝更是少有的和颜悦色。
裴止弃熟练地把自己塞到角落里,方便看各位萝卜开会。
延和帝神色愈发亢奋。
“朕的天目昨日奏报,言曲临泉州桃江县内有鲛人踪迹,不是死鲛,乃是罕世活鲛!朕御极二十有八载,夙夜兢兢,唯恐有负天恩。今上天垂怜,显此祥瑞,岂非上苍欲朕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朕欲私服亲临,亦以示朕正道之举,众爱卿以为如何?”
正道,又是正道。
听见陛下要微服私访,还是去到底下一个不知名小县,有几位大臣的脸色立即变了。
门下侍郎严礼峥立刻提高了声调:“不可。陛下龙体乃天下根本。山野之地,刁民尽出,陛下万不可亲身涉险,再者鲛人根本是子虚乌有,陛下……”
“严侍郎一番话真叫人心寒,”吏部尚书温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众太医皆言此法可行,独独你再三阻挠,难道是不愿见陛下仙寿!陛下,若有此事,臣愿遣人代行,以证其实!”
此言一出,裴止弃就知道又要开始吵了。
他本质上完全不相信什么“鱼人”“鲛人”,古籍上描述得再真也不过是臆想。
结果星移斗转数年,前人的幻想居然成了后人求之不得的妄想……到如今引得一群人接连发疯,还疯得如此真情实感,叫前人来了也要觉得荒谬好笑。
北宛族还在流离失所,朝廷上为神话故事吵得不可开交。
无聊至极。
但若论到实处,这确实是份好差使。
皇帝对鲛人的渴望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此言一出,不知有多少人正蠢蠢欲动。
赏赐其实是个很幽微的词汇。
绫罗绸缎是赏、金银珠宝是赏,权利是赏、官职也是赏,再往高了走呢?将需求和奖励放在同一架天枰之上,倾斜多少才会够到那条底线?
温党为首的世家与清流不合已久,世家与皇帝关系紧密,恩宠正盛,清流不忍其作为多年,却被百般压制,即使再认为鲛人是无稽之谈,也不知是否会有所行动。
裴止弃拨弄着手中玉佩,视线从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移到皇帝阴沉的表情,发现了连帝座都雕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灵鱼,压在皇帝的手掌之下,好似这样就能掌控住什么。
视线再下移。
作壁上观的似乎不止自己一个,他捕捉到了另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身影。
又是那位风头正盛的状元郎。
尚未封官就叫他来旁听,也能彰显出陛下独一份的偏爱。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插嘴的心思,就那么伶仃地站在一旁,露出的半边侧脸苍白如瓷,薄唇紧紧抿着,透不出血色。
确实有几分姿色,裴止弃想,只是他在紧张什么?
延和帝听倦了无意义的拌嘴,注意力转向沈文誉:“文誉?你来说说。”
“是。”
沈文誉被突然叫到名字也不慌乱,上前一步,四平八稳地开了口,“六合之内莫非王土,陛下何须亲涉险地?鲛人出没一事尚未有实据,不如先敕桃江县令严加查看,待其事确凿,再遣使前往,不致于徒劳。”
“只是”他话题一转,“有关温大人的提议……”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温执的目光果然投向了他,带着几分怀疑与打量。
“臣以为良策。桃江县地处泉州,据臣所知泉州知州谢微由温大人举荐,理应由温大人差人查明原委。”
温执呼吸一松,看向沈文誉的目光瞬间带上了几分欣赏。
而严礼争表情却依旧凝重。
他与背后几位同僚对了一下视线,心中浮起瓢囊似的念头:
既然陛下发话,当是已有凭据,确实是份炙手可热的好差事,温党心急也情有可原。
这位沈家小儿子当场迎合温执心意,不知算不算投诚。
只是万一……结果落空……
严礼争忧心忡忡地想,好差事办不利便为断头刀,这到底是阿谀奉承,还是将人架在火上?
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是纸上状元罢了,沈家那小儿子此前从未接触过官场,应当不至于算计至此,估摸着就是看中了温家的权势,想要卖点好处,留个印象。
“也好。”
延和帝冷静下来。
长期以来对于鲛人行迹的关注和期待落空让他偶尔会露出几分癫狂,被劝了几句又有些倦了,摆摆手示意众臣退下,“那便如温尚书所言。”
听到这,黄公公连忙上前伺候延和帝披了件鹤氅,等到延和帝离开,才渐渐有讨论之声。
清流那边早看不惯温党对皇帝行为的怂恿和纵容,几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裴止弃无趣得紧,打算回府好好歇息。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有人正靠近自己。
刹那回身,就看见自己的偷窥对象停在自己身后,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是一个好奇的姿势。
沈文誉略一歪头:“你方才,一直盯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