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凋零,悲夜晦暗。
前往嫁衣庄那荒败后山,须穿沿过数条萧瑟的羊肠小道。
此时山坡近处,枯草掩映间正沉浮着三个身影。
一身漆黑劲装的高瘦男子,背着一名身骨纤细的青裙女子。
跟着走在他们身旁的,是一个披着大红嫁衣,却已鬓乱钗横、形容凌杂的“新娘子”。
被季时潜背着的玉怜,如今只觉手足僵硬如冷铁,恨不得鬼身坐地化雾彻底飘离此处。
毕竟在他们仨偕行后山前,那幅血腥光景着实让玉怜心有余悸。
侯虞淡漠吐出“找死”二字后,显然招引季时潜的不快。
他冷着神色,当即拉拽过侯虞,意图甩回身后。
可侯虞根本不从,顽力挣脱开,一红一黑的衣袍掀飞间,一连串尖刻嘲骂、狠毒恶诅轰然砸下。
季时潜睚眦必报,定要回以相同机锋。
玉怜被二人争吵声势吓得缩爬一处团起,满脑嗡鸣里,二人的激烈相斗却不知何时已从唇上鲜红,蔓延至真切滚流的血腥。
她望见了,是侯虞先探身凑前,歪过头狠狠地咬上了季时潜的脖颈伤疤。
隐露出的贝齿犹显净白,却已于破裂乍泄的血肉模糊间,为猩红掩埋。
而下一刻,侯虞动作间绷直的修长脖颈,亦同般绽开深深一道,流丹尽落。
玉怜觑见季时潜的神色在这一瞬怔愣,他低头的弧度带着僵硬,连恢复正常表情的细微动作都显出一丝儿慌张匆促。
但玉怜猜侯虞压根没察觉。
毕竟她咬得太狠,狠得她都好似蒙在同一片剧烈疼痛间,眉头紧皱,脸色惨白。
侯虞是被季时潜提着后颈扒拉开的。
两人身势相远之际,侯虞形姿仍不稳,抬头咧开血淋淋的笑,让玉怜看着都心底发毛。
玉怜压根不知晓落在他二人之间,那生死同命、伤痛共感的恶契,只觉着他俩就这么骤然发起了疯!
下一瞬,又不知发生何事,噗通一声,两人齐齐跪下,又齐齐嘴角渗血。
侯虞仿若很痛,都已弯伏蜷缩身子,依旧誓要带引季时潜一方伤口的全然溃烂。
她偏执伸手,那指尖被浇了铁似的,死死抠进季时潜腕骨上瘢痕。
可她愈是狠厉,她自己露出的那截苍白亦不停血洒纷纷。
不出片刻,两人交缠的手已成一片鲜血淋漓。
玉怜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只听见自己心头擂鼓震震。
他俩感觉都要被血给淹了,这方飙血,那方必要跟着飙!
惶悚不安之下,玉怜只好艰难爬行过去,咣咣当当地朝这两尊疯神各自磕头,也不知乱扯到谁的衣角,只边扯边不停哭诉着让他们停下。
不知是她的磕头起了效,还是这两尊终于战得太累。
玉怜只听见季时潜深吐一口气,咬字恶狠:“好啊。一起死。”
紧接着,玉怜便觉自己被人扶起,匆匆去望,只对上侯虞血色沾染之间清透冷静的双眸。
无论她怎么惊恐慌张地推拒,侯虞仍欲将她背起。可侯虞显然看着有些虚弱,背起不过几瞬,即摇晃着摔倒在地。
于是,季时潜将侯虞一把拱开了。
“你摔了我也会疼啊,没能别硬逞了行吗?”
后来玉怜就莫名其妙地被季时潜背了起来。
再后来……
玉怜紧张地环视四下,看着荒径鬼景里,侯虞和季时潜各自黑的要吃人的脸,只觉欲哭无泪。
“还没到?”
身下传来季时潜冷冰冰的质询,玉怜当即醒神,颤巍巍地指向前方。
一旁的侯虞提袖擦净血色,也顺着前望。
枯木恍若鬼手摧折,岩缝间腐萤栖息。
阴风刮卷峭壁,留余一阵断续哭咽声。
侯虞却在这派萧森荒凉里,闻见了一些人气儿。
那是一株粗犷的枯木,宽枝之上竟用麻绳绑着倒吊着一人,这人用力扑腾着,在其身下围着几人,正努力替其解绑。
侯虞定睛一瞧。
嗬!缘是那个将她和季时潜拐进嫁衣庄里来的黎鸿福。
“我都快忘了他了。”
身旁的季时潜应也瞧见了,蓦地出声。
侯虞:“你绑的?”
季时潜嗯了声,“他当时非要一脸凶相地来绑我,我就想先跟着看怎么回事。之后烦了,吊着他打,才逼问出个金簪的名字,金簪就来了。”
再往后发生了何事,侯虞也不必多问了。
……对他二人而言都是伤心事。
侯虞与季时潜未有多谈,只继而探步上前。
走近了看,才见那群帮助黎鸿福解绑的,正是替侯虞画妆更衣的几人。
麻绳松落,黎鸿福砰地滚砸地面。他吃痛地叫唤几声,踉跄着爬起,在抬眼时,却顿然与侯虞一行人相视。
吃痛的叫唤顷刻间改转为鬼叫连连。
他身边的黎家人也受惊着,跟着黎鸿福一齐滚爬离开。
季时潜不耐地啧声,几个轻步便踏去,一把嵌住了黎鸿福胳膊。
黎鸿福被迫翻转个面,他的目光慌忙流连,在与季时潜背上的玉怜对上时,那目光彻底聚拢成万分惊恐。
“你、你你怎么还活着啊啊啊!”
神丧胆落的嘶吼声,将玉怜吓了一跳。
她不知为何眼前这个樵夫打扮的中年男子,会这么怕她。
黎鸿福嘶吼完,浑似整个人被暴打了一番,竟开始颤抖不止,他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不可置信地嗫嚅:“我都将你眼睛嘴巴缝起来了,还用了桃木剑将你插进地下……你、你你你不可能活着,不可能!!”
下一刻,他又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对。这是妄相,妄相!金簪大人的法术!”
侯虞也走了上去,看见季时潜背后的玉怜,竟开始诡异的微微抽搐起来。
鬼的肤色本就惨白,此时更是白得快化作透明。
“……是你,杀了我?”
玉怜怯弱细小的声音飘出。
黎鸿福却一清二楚地听见了。那疯癫的笑面登时僵住,渐渐渗入的恐惧恍若裂缝,一条条崩开,让他砰地跪下时,满脸皆是惊悚。
“不、不不是我——!”
“是金簪,是金簪!是她来到这嫁衣荒庄,看见满地烂嫁衣自己发了疯,逼我……逼我去给她也找一套来!”
惊惧下,豆大的泪珠颤颤发抖地滚落。黎鸿福又开始抱头怪叫:“她给我下了恶咒,我找不到就会暴毙身亡!”
惊惧化作狞笑,“不、不……是你活该!谁让你的出嫁仪仗要在大晚上路经此地!我只是想要你身上那套嫁衣,你非要抵抗,我只是失手杀了你,你活该!谁让你抵抗了!”
狞笑愈来愈盛,黎鸿福的双眼陡然发赤,他盯着地面,却又涣散得不知在看何物。
“黄金万两!金簪大人能给我黄金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