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沉痛依然灼人,艰涩刺疼里睁开眼睛,侯虞在一片月色薄透的晦夜里,缓缓与季时潜相视。
她正躺于冰凉的青石砖上,而季时潜蹲伏她身侧,双手轻搭腿间,垂落指尖瘦长冷白。
落下的目光并无波澜,他乌眸死沉沉一片,陷落寒寂谧静。
侯虞双唇动了动,意欲启声,却在下一刻感知呼吸顿滞。
季时潜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掌肉推挤她脖颈,逐渐收拢,两人肤骨由此生硬强迫地相互嵌入。
毫无暖意。可恨他与她都太过冰冷。
侯虞那道为季时潜所伤,渐渐康愈却仍余痛未消的血疤,被他再以清寒指尖施力破开,锐痛里,一道烫暖鲜血汩汩流出,沿着季时潜指骨流入,浸湿了他的掌心。
侯虞蹙眉。
却逆着夜色,朦胧望见季时潜脖颈,亦同样淌下一条血线。
嘀嗒,嘀嗒。
血珠砸在地面太清脆。
金簪疯癫疾呼生死相随的那一句尖利,不合时宜,又太过醒神地突兀震响在侯虞脑内。
于是侯虞瞳孔不住收缩。
季时潜的手却在她带着惊疑的凝视间,骤然收却空落。
他无声地站起走开,侯虞盯着他背影,在呛咳晃摇间艰难坐起。
被他紧紧抚过的脖颈仍有血水黏连,体肤上的痛感、因窒闷而剧跳的心尖,一切都该归于寒冷,可侯虞却诡异地觉着发烫。
心下那些不安猜想正升腾高呼,侯虞颤着手,摸上了发髻间一支金钗,下一刻,迅疾拔落即狠然扎向脖颈——
“啪!”
金钗被季时潜快力打落,滚在地面咣当作响。
“发什么疯?”
略带喑哑的冷声,和随着季时潜低下头咫尺递送进眸里的,裹挟怒意的逼视。
气脉间浮动的灼痛,她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伤痕……
侯虞无力苦笑,朝下散了身形,喃喃自语:“你是在护着你自己的命。”
“那酒里究竟加了何物,蛊毒?仙丹?”侯虞只觉心下悲凉,“究竟是何等高深功法,能让人命数相连,伤痛互通……”
季时潜离远她身侧,闻言只瞥落淡然几眼。
“我先前和金簪交手时,便觉蹊跷。她虽为鬼身,却不仅擅驭怨煞,还会捏决掐印吟施一堆阴符秘咒。”
“这兴许是个不为人知,生死同命的恶契吧。”
季时潜懒倚一处香火供案,说得倒云淡风轻。
侯虞顺他动势环望四周。
此地正是一处破落寺庙,佛像金身剥蚀泥胎裸露,蛛网垂落梁木朽烂,却张挂繁多红绸囍字。
明晃晃地昭示,白日喧闹的喜堂不过幻梦一场,烙在骨血的恶契与阴冷破庙,方为真相。
她被强迫着和绑架自己的邪修拜堂成亲。
合卺酒下,世人权作真情流露的生死一诺,饮入他俩喉心,成了无法挣脱的诅咒。
和仇人同一条命……?
侯虞苦笑出声了,“你倒显得满不在乎。”
季时潜莞尔,“不是都说好了吗,若你未寻得解药便共我赴黄泉,现缔结此契还省了我不少功夫,我挺欢心的。”
侯虞不发一言。
静默间,她缓然起身,拖沓着步子移靠至一处墙面,直对回季时潜双眼,吐字轻和:“事已至此,”
“……也得是你因我而死,绝无可能让我为你身亡。”
侯虞的落音不轻不重,相伴而生的却是她悍然不顾,凭借狂劲一快便将脑袋朝身后墙重重撞去的剧烈动作!
季时潜迅即伸臂去抓,但却因距离稍远,只可堪堪擦过她飘起的发尾。
——砰!
重响蓦地炸开。
墙壁上却并未如预料般溅开血红。
侯虞摔倒在地,有些迟缓地转目看向身下。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牢牢紧抱她双腿,将她自命悬一线的撞击间猛然扯落避开。
侯虞辨出来人。
那个诱骗她的女鬼玉怜。
她此时只半截身子探进门槛内扒拉住侯虞,行动不便的腿脚仍软趴趴地垂落在外。
季时潜走到了侯虞身后,彻底锁住她再妄图撞墙自尽的意图。
顺带无情发言:“哪来的野鬼?”
侯虞未有搭理。
“那位、那位和你同行的郎君,正、正深陷和金簪的恶斗,危在旦夕……你,你快去救他吧。”
脑内晃响起玉怜的哭诉,眼前对上的是她颤抖着迎上来的婆娑泪眼。
侯虞上一刻的心烦还未解决,下一刻又遭这卦,脸上没一点和颜悦色。只无声地推开玉怜的手,掸开衣裙的灰,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玉怜的泪水随着她动作,自眼眶滚落洒开。
“我知我无颜来寻你,但,但那位郎君前些日便在庄内了,我知他定不敌金簪,你救……”
侯虞终于泠然出声截断她发言,无甚表情:“他都不敌,我更不堪用。”
玉怜怯生生地朝身后的季时潜投去一眼。
侯虞察觉她视线,更是冷笑出声:“他也废了,现今连我都能杀掉他。”
是啊,毕竟杀掉他,只用自戕就好了!
季时潜听不见玉怜所言,只见她俩几个对视,侯虞便冷不丁地开口贬损他,也顺着冷呵了几声:“你恼羞成怒的劲头真强,都口不择言了。”
玉怜未顾二人冷嘲热讽,猛地抽了抽鼻子,抹去眼泪,尔后倏忽砰响,她竟攥着侯虞裙角,给她重重地磕了个头。
“金簪施术让我盲目重见天明,她说、只要我替她诱骗那些意欲逃出的人,抓满八百个、便疗我残疾放我离开……”
“我知我罪不可赦,但……但……”
她的一串泪线绣到侯虞裙边,晕染成了一大团水墨花簇。
“我也想你们活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泪俱下的哀戚痛苦。
侯虞没有动作,只垂望玉怜泛白指节,最终轻声道:“我也曾贪想甚多,可我真的谁都救不了。”
玉怜已哭得发懵,她抬起头来,却仍抽搭着断断续续发言:“……可你,你是唯一听得见我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