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孟琼担心孟玺会因为这件事情心底记恨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来倒这个歉,却看到孟玺不但不生气,反倒安慰起他来,“昨晚我想了一整夜,若是父亲有心想要让我知晓某事,无论有没有你无心插柳的一环,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说到底这也不关你的事。”
听他这么说,孟琼本该放心,却不知为何依然觉得有些不对。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即便孟玺从没有言明,孟琼依然知道他是一个自视甚高,对自己要求近乎严苛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在经历了相交的挚友和孟延年联手的打击,在所有人面前失去一切,若是放在过去,足够他怄上自己三年五载萎靡不振。
“你今日不在翰林院当值也不必耗在我这儿浪费功夫,”孟玺看了他一眼,怼了句,“别误了我的事。”
孟琼下意识道,“你还有什么事......?”
孟玺慢悠悠,“我连官都丢了,一个闲人要是这个时候再不听戏吃酒,找些个美貌戏子作陪,哪里对得起我这侍郎公子的身份呢......?”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孟琼皱眉,片刻后却又像是劝服了自己,叹了口气“罢了,今日我就是登门看你,无事就好。”
等把人送出去,孟玺还真的从箱柜里重新翻出一身崭新的金丝银线的袍子,对着筚路咬耳朵,“你去问朝露支些钱,咱们今日一同出去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筚路本以为这是他打发孟琼用的借口,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被踹出房门才反应过来自己领了一个老虎屁股拔毛的差事,口中嘟囔着,“问朝露姐姐要笔钱花还不说干嘛使,还不如派我去官道上抢来得直接快速。”
原本筚路听孟玺说出去花天酒地原以为是个夸张的说法,没想到还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从永安坊平康坊再到红罗巷南风馆子,孟玺领着他是一家一家玩过来,最后还在听棋轩坐了一直待到傍晚。
听棋轩这地方听着像是个弈棋品茶的高雅场所,筚路本还在想这棋怎么听,结果进门就见这寒冬腊月里赤身只着仿古披袍的清秀小倌,孟玺也果然不负他“侍郎公子”“妙手丹青”的名声,直接挑了几个最为俊俏的,又是搂着摸着又是亲嘴儿,最后还用长年执笔的手指尖勾蘸胭脂,往人家年轻男孩儿雪白的胸脯上画牡丹。
他们出门前自然是没要到钱,孟玺多吃了几杯酒,哪里抵得过风月场上厮混惯的人精,一个个看着妖妖道道,哄他签了流水一般的账单,回头全都要送到孟府上去。
筚路虽然不懂这男人的妙处,但也怕他一夜之间从官到倌的落差太大不够尽兴,回程的马车上甚至主动提议再多去几家,“这听棋轩的人伺候起人来束手束脚的不够滋味,我知道有条巷子,那里的小倌儿长得,一水儿地清秀漂亮,比之前咱们瞧见的傅大人模样还俊......”
“停车——”
马车突然刹住,筚路差点仰摔到地上,生生把一个“俏”字又咽了回去。
看着外头匾上偌大的“风雅居”三个字,他又看看突然出声的孟玺,筚路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不会吧......”
可孟玺是谁?
他丝毫没有昨天刚在御前骂人家作奸犯科杀人越货的觉悟和羞耻之心,下了车就往那去。
筚路堵在他面前,又是蹦又是跳,他脚步快,嘴皮子比脚步还快,“少爷,就算他真让咱们进去了,这入口的东西,哪怕他们就是往菜里吐口口水咱也恶心不是......少爷!少爷等我——”
风雅居门口跑堂的刚巧是个熟脸,一瞧见他,脸上满满的笑容一僵,“孟少爷来了。”
孟玺丢出几个赏钱,却见跑堂的站在门口,身子一横,叉着手作一个长揖,“对不住了爷,掌柜的前儿吩咐了,您那张令儿已经作废了。”
孟玺浑身酒气,冲着他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我今儿进不去你们这门?”
“哪儿能啊......”跑堂笑嘻嘻地,往门里瞟了一眼,“小店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迎八方来客,只是今儿孟少爷来的不巧,我们的包间人满了,贵人若是不嫌弃,下头的八仙桌倒是还有几个空位......”
上次来还是前呼后拥见识了天底下的奇淫巧技,如今却只能同一般商贾坐在楼下供人观赏,孟玺还有几分闲心觉得这风雅居的桌子倒是也一同见证自己大起大落了。
“那便带路吧。”
跑堂给孟玺安排了靠角落的位置,孟玺破罐子破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两个人信口开河一通乱点,上的菜叮叮咣咣摆了满满一桌子。
好不容易等菜全上齐,孟玺正要伸手给自己盛上一碗满料的佛跳墙,却忽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孟侍郎家的儿子、如今大名鼎鼎的孟子宗啊。”
孟玺搁下汤碗,用帕子擦净了唇边,这才抬起头看着那个来人,反唇相讥道,“秦书炎,真是好久不见,说话还是那么讨嫌。”
秦书炎盯着他,似笑非笑道,“确实,咱们几个谁有孟三爷的本事啊,昨天天赐大宴上害了疯病,直接一撸到底,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毕竟干了六年,还是只在一个穷乡僻壤里当个小县令,咱们这些人里谁能有似你的出息呢?”
曹爽带头的几个纨绔嬉笑帮腔道,“小秦将军这些南征北战,累累战功,哪里是他一个能比的,搅了万寿节的宴席不算,弹劾完了阁老竟还有脸到这里现身。”
秦书炎的表情有些冷,他盯着孟玺眼神轻蔑道,“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建议,你爹的的脸如今已经被你丢的到处都是了,你若是还有几份孝心,不如就在家中待着,像个没出阁的小娘们儿似的藏好了,少出来丢人现眼。”
孟玺昨天的行径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邸报里头更是没有一个好词,一层座下总有些不认识孟玺的只是听闻风言风语的,如今听秦书炎这么一宣传,一道道不加掩饰的炽热目光全投到他们几人身上。明明正是饭点的喧闹时候,此刻大堂内却寂静无声,生怕错过一个字。
孟玺懒得理他,接着给自己盛汤。
离开福建,他最想念的就是这一口。
秦书炎从前便和他不对付,如今眼见他失意,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能羞辱他的机会,可一肚子的腹稿眼见着孟玺怎么理都不理他,只顾着吃,他忽然笑了一声。
“孟少爷点了这么多的东西,有菜无酒怎么成,不如今日由我请孟少喝一杯。”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块碎银子。
只是银子还没脱手,便直接从他指尖咕噜噜地滚到桌子底下。
秦书炎见状,向后撤了一步,“给孟少的酒钱掉了,还不快捡起来,别耽误咱们孟少爷吃饭。”
曹爽和他一起混大,一瞬间心领神会。
只听“哗啦”一声!
孟玺面前放满酒菜的八仙桌登时被直接踹翻在地,碗碟碎片和燕翅肚参混流一通。
秦书炎眉梢微挑,“你瞧瞧你,如此不当心,孟少爷好不容易吃顿饭,倒是叫你给扫了兴。”
欺人至此,两人怒急而起。
本就是一帮家庭显赫的纨绔子,这一举动就像一颗火星子落上了干草堆,两边你推我搡,一场野火燎原的群架眼看在所难免。
周围食客纷纷躲避。
眼看那群纨绔的拳头就要落到孟玺脸上,筚路分出身去格挡,下一刻他就感觉手腕被人一把扼住。
那人手中寸劲,顷刻间便将他卸了力。
筚路孟玺和那群纨绔各摔在一边,唯有秦书炎稳住了身形。
就在刚刚他们动手之时,这群人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男人身量比他们都矮上些,身着缁色直裰,样貌有些不起眼,却对着他们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两位客官消消火,不管什么事情咱们好好解决,就当给小的一个面子。”
秦书炎只瞟了一眼,“噢,原来是韩管事。”
这人便是燕掌柜身边的心腹管事之一,韩相。
对着秦书炎,韩相仍旧不卑不亢,“秦少爷与孟少都是贵客,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我们坐下来商谈,不要惊扰了其他吃饭的客人,若是再闹起来,巡捕营的人来了,秦将军怕是也就知道了。”
秦书炎还是怕他老子,又自知理亏,只道自己不过是下楼来催点了许久还没上的桃花酥,这才惹出了误会,那块银子便当做赔偿,便又领着一帮纨绔回自己厢房去了。
打发完了秦书炎,韩管事这才看向孟玺。
周围人压低声音叽叽喳喳的,好事的纷纷等着看这一幕最后怎么收场。
饶是筚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这绝对要被人轰出店门的尴尬。
昨天的事情,孟玺算是彻底和店里结下梁子,今日加上秦书炎这么一闹,只怕这位精明的韩管事便要以此为由,彻底拒绝他们再来。
然而还没等韩管事开口,楼上忽然急匆匆蹿下一个小二,凑到韩管事身边耳语。
韩管事听罢,脸色微变,又看了孟玺几眼,十分恭敬道,“孟少爷的朋友此刻正在楼上等您,想请您上去小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