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石小院的清晨刚开始,院子里清扫的丫头来来往往,都忍不住觑着那个直挺挺站在孟玺门前的人。
昨天自从孟玺回府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葛清明在门口数度求见,得到的只有闭门羹。
一整夜的雨雾风霜,葛清明冻得唇色已然青紫,他常穿的棉布衣上沾满了霜雪,像一尊海湾上经年风蚀的旧石像,门却在这时开了一条缝。
葛清明暗淡无光的脸上瞬间焕出光彩,却见出来的人是朝露。
“朝露姑娘,我——”
“先生言重了,我一个粗使奴婢,哪里当得起先生一句姑娘,”朝露倚在门口,挑着眉,语带讥讽,“我们少爷如今声名尽毁,他打小便实诚,连您什么时候捡了高枝儿都不知道,葛神医深谋远虑,我们不敢攀交。”
打从葛清明识得朝露之时,见她从未有过这般不假辞色的时候,除却对孟玺的愧疚,她这番冷言冷语更令他胸口有些滞涩。
他嗫嚅道,“我想要亲自向大人解释。”
朝露正要说话,却听门内孟玺叫了一声,“请他进来。”
朝露只好不情不愿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葛清明有些泪意上涌。
见葛清明进门来,孟玺收回手中正要投壶的箭矢,“这种天,你又何必在外等上一夜。”
虽说穿了棉衣,可是凛冬长夜,若他一个不小心打个盹,随时有可能就这么冻死过去。
葛清明看着他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微笑有些勉强,“你房中的灯烧了一夜,我就是在外等等又何妨呢......”
孟玺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为什么?”
葛清明身形有些僵滞,却始终一声不吭。
孟玺有些被气笑了,“你在我门前守了一夜,偏生问你什么你又不说,那你是要做什么?”
葛清明心中挣扎愧悔,面上却有些窘迫道,“万寿节宴之前,孟大人派人召我,许诺我一样东西......”
孟玺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我相交多年,诚心相待,我并非有意隐瞒我的身份,只是这件事对我重逾此生,所以赌不得一丝一毫。”
孟玺笃信葛清明的人品,他不是为了黄白玉器,必定是被拿住了什么难言的苦处才和孟延年做了交易,于是他慢吞吞问道,“什么样的事情,我做不到,只有我父亲才能助你......?”
“面圣。”
听见这两个字,孟玺面色有些微妙。
“若是为了面圣的机会,我自然也能给你,你这些日子瞧见了,我又是为了什么才被——”
一说起这件事,孟玺的声调不禁拔高了几分,可葛清明脸上的痛苦分明,“我的事干系甚大,你与孟大人是亲生父子,来日若死便只死我一人,又何必再拖上你。”
孟玺看着他,忽然道,“何家央你送喜帖喜饼那日,你曾说过几日有事要对我说,可是这件......?”
葛清明一怔,没想到他还记得。
见他这样,孟玺便知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既然你曾决定将此事告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是我急昏了头。”
“只是这样?”
“因为账册。”
“账册?”
葛清明低着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羞愧,“大人可还记得王明?”
孟玺“嗯”了一声。
王明是平安县少有的几个乡绅地痞之一,为人油滑,孟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人。
葛清明道,“那天我无意中看到桌上的账册载有一切明细......三年前,平安县百姓乞留,是大人舍前买通了王明安排的表演,对吧......”
孟玺一时愣住了,没想到他连这么细碎的事也知晓,但他也并不避讳,坦然承认道,“是。”
彼时他已任满,孟延年抓住机会势要将他再调回去,漳州是他从孟延年手中争来的官地,于是他便想出了百姓乞留的法子。
后来便是宣化帝朱批御笔,准他再留一任,原本宣化帝念他治下政通人和,有意将他擢升一级,孟延年却进言他年少轻狂又只是个举人,还需多加磨练,不必急于一时,三言两语便免了他的晋升。
其实个中细节原本他并不知晓,倒是孟延年借着传递好消息,差人亲自假模假式告诉他的,他心中清楚,这是孟延年对他的敲打,便是要他明白,即便他躲去东南躲得了一时,官途命运仍旧是死死捏在他的手中,他孟玺什么都不是。
孟玺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外人只道百姓爱戴,殊不知这是父子之间没有硝烟的和局。
“官宦子弟,绣衣之臣,”孟玺有些自嘲地笑了,“所以,你只是不信任我......”
葛清明的头埋得更深了,他直立的身子有些颤抖,“我不能赌,也赌不起。”
孟玺见他这般,终是无奈又问道,“你的事情和此案可有利害关系?”
葛清明摇头。
“可会有碍律法公道?”
葛清明又摇头。
“那我便不再问了。”
葛清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大人......”
“我相信你的人品,也许最终只是你我立场不同。”他笑了一下,像风吹过院内青松的沙沙声,“你我之间的事若是你不能说就罢了,只是石玉娘子的孩子还要多费心,我不愿见多余之人再次为案殒命。”
葛清明福身,声音却已经有些哽咽,他为自己的私心伤害挚友,孟玺如从前一般打也好笑骂也罢,他却偏偏什么都不说,宽容了他的伤害,这种心胸让他自惭形秽,“除去此事,卑职愿对大人永不相欺。”
交代完此事,孟玺便示意葛清明自己累了,让他出去,他的手指却又轻柔地抚摸起桌上的箭羽。
太急了,他的心太急了。
孟玺心中一清二楚的只知道,其实此事的过错方从不是葛清明,他不过是孟延年微不足道的棋子,在整件事情中,是他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向孟延年证明自己不靠他也能走出一条坦途,所以多次兵行险着,以至于满盘皆输。
托孟延年的福,如今好事不出门邸报传千里,从孟玺罢官之后,一个早上上门看热闹的人没断过,前脚刚送走一个,后脚孟琼又来了。
他进门时看着满地乱扔的箭,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
孟玺问:“堂兄找我有事?”
孟琼朝他走近两步,仔细辨着他的脸色,想要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是否是在强装作戏。
“我是想来和你说句对不住,”孟琼神色别别扭扭,要他对着自己这个弟弟认错,他还真是一时有些拉不下脸来,“原本帮着何家只不过是我一时兴起之念,没成想把你连累得连官都丢了,还在这么多同僚跟前出丑。”
孟琼想象了一下,若是以后官场同仁哪个问起谁是孟玺,那不再是吏部侍郎孟延年的独子,而是“连他你都不知道,就是邸报上头陛下万寿节上发疯被罢官还扒光了衣服轰出去的那个,当时图文并茂我还保留了一份,一把年纪了还要靠老子求情才能保住性命”,想想他就想当场上吊。
孟玺给他倒了杯热茶,“你的意思是说何家的事情不是你有意透露给我的?”
孟琼语气有些急切,“咱们一脉同宗的兄弟,我怎会想要用这样的手段来害你?!最初我只是想问你认不认识好的大夫,实在是没料到二叔的手段居然会这么激烈,”他喏喏道,声音有些低了下去,“我也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