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你只需留在京中安心读书,至于你府中摆弄的那群玩意儿,往后也不必在再挂念。”
孟玺半晌开口,“那风雅居的事......”
“这重要吗?”孟延年的脸上露出了从他回京之后第一次真心的微笑,他看着孟玺,“以朝中如今的局势,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无论如何这件事是不可能翻到明面上的,不只是我。”
“顺便告诉你一声,今天你的所作所为,不止被参宴诸官目睹,还会出现在明日的邸报上......你瞧瞧自己这幅模样......不嫌自己丢脸吗?不过往后你再也没有什么脸可言了。”
说罢,他又怪笑两声。
孟玺茫茫然抬起头,仿佛今日种种,在百官赐宴上除服被赶出去的那个人、被至交好友污蔑为疯子的那个人、被亲生父亲在所有人面前粉碎了所有自尊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他的脑海中只想着一件事:他又一次失败了。
乔珈是他的眼线,葛清明入了他的局,自己的一切在孟延年的眼中一定就像草台班子一样可笑,难不成无论他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落入孟延年的算计中吗......?
他苦涩地扬起嘴角,难不成一切正如孟延年所说,他真的是个无用的人......
孟玺的手渐渐掌握成拳,手心却忽然被小小地硌了一下。
他低头无意识地看去,原来是剥去官服时被粗暴地甩在地上半瘪的香囊。
香囊上的绣线已经松脱,他却像是攥住了什么火种,将它握得更紧。
不......他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他明明已经改变了许多......
凭着心中犹存的那股微弱的不甘,孟玺的理智疾速回笼,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次活在透不过气的羞惭里.....
孟延年并没有让他上车,而是选择就在宫门口对他故意说了这些羞辱的话,可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在他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待什么呢......
孟玺有些麻木地想着......孟延年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表情......
一段岁月中重复过千万次的叙事,记忆中一直被他选择性忽略的、千万次的痛苦,像是积聚在水下的气泡,集中在这一瞬间爆炸开来。
孟玺忽然了悟:他在等待着自己的暴怒。
这骤然的拨云见日让孟玺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他为自己的发现失声大笑,他墨黑的长发冰天雪地里披在雪白的里衣上,如同疯魔。
那个让他像是自虐一般重复过千万次求证过千万次的答案,每一次的结果只有失望。
他终于失望。
知子莫若父,他的种种心思在孟延年面前清如明镜,又或者说,他努力说服自己许多年,他与孟延年之间的隔阂都是源自他的不足,他做的还不够,他太过任性,他本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人。
而孟延年这么多年始终用相同的手段粉碎他,激怒他。
始终只要等在原地。
他享受自己作为亲长一点点粉碎他时的痛苦和嚎叫,他高高在上地藐视自己真切的行动和感受,像看一条挣扎的、脱不出囚笼的野狗,只会狺狺狂吠。
他享受一次次逾越自己的底线却因为亲情与孝义不得不继续低头的软弱。
他没有多少朋友......所有的人,孟鹤年、姚氏,甚至所有远在天涯的族亲长辈,所有人都在对他说,孟延年与姚氏对他多么的深爱与不易。
少年时,他总不懂,为什么父母的眷爱总是伴生着疼痛,把他扎的鲜血淋漓,只是他相信舐犊之爱,于是在这样的相信里自欺欺人地活过二十七年,原谅了一次又一次。
其实本就不需要。
他的一次次试图袒露心扉才是孟延年眼中最愚蠢的笑话。
孟玺如同在一场经年大梦中觉醒。
冬雨连绵,砸在他的身上,氤在雪白的衣衫上犹如一串冰珠。
孟府的马夫面有不忍,低声道,“少爷,外头冷,快上车吧。”
孟玺却还是笑。
孟延年等待了许久,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他脸上的表情古怪,像是一场冰火交互。
“让他自己走回去......”他不懂孟玺原本失魂落魄的脸上露出的神情,像是晴日里无心飞过了一只鸟,可他不需要懂。
这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他有心施用威压,最后他总能屈服,孟延年也享受着这种快感,对马夫命令道,“不许给他衣服和伞,让满大街的人都看着他这幅样子,自己走回府去,算是给你违逆父命的教训。”
马夫喏喏,托伞的手一垂,只能称是。
姚氏每次说为他的事情夜不能寐时都令他难当愧色,怪自己身上那道不受驯的影子。
不管是家书中几句关切的嘱托,还是回京时为他专程做的几道爱吃的菜,他将这些星河碎片似的好,如珠如宝地留在心上反复擦拭......枉他自以为清醒。
是他自己,甘心情愿地放大这些细枝末节,骗自己活在父慈子孝家庭和睦亲互爱的假象里,好吞下忍受的苦果。
其实几句话只是几句话罢了,几道菜也只是几道菜而已。
原本他以为让自己痛苦的只是孟延年的掌控与自己心底的一丝不肯就范。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所谓的慈爱,那些夸大的言辞,故意的卖惨,只是为了要他驯顺听话。
雨点密密麻麻打下来,他前所未有地痛快和清醒。
原来他只是如同鸵鸟一般把头埋在东南的沙丘,而这根血液奔流的诞他之脐跨过辽阔的山河版图,还牢牢系在孟延年与姚氏身上。
原来他是在一次次原谅中痛恨,痛恨孟延年为什么是一棵毒草,经年累月,长成他驱之不散的心魔。
但这些都到今天为止了。
一个人的天真犹如齑粉,他那颗经年磨蚀的心,终于认清和接受其实并没有人真正在意他,没有人真正在意孟子宗。
他终于不再仰视孟延年,而是觉得他可怜。
孟玺一振袍袖。
他兴奋,他战栗。
他为终于谋杀了那个痛苦的自己而满心欢喜。
这兴奋让他忘乎所以,振臂高歌。
雨丝沿着他的脖颈将身上浸得半湿不湿,宫门外的百姓盯着他议论纷纷,像是看着一个随时会袭击他们的疯子。
他浑然不在意。
旧年积郁譬如沉疴深重,可孟子宗终是不同,腐肉生疮,而今他剜去他的皮肉,斩断最后的贪恋,他只是孟玺、只是孟子宗而已,何必再拘于礼字。
周珏站在城墙之上,目送下方那一点黑发白衣的身影,少年的眉宇间有些不忍,“主子,真不要我去为小孟大人送把伞......?”
傅云砚不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他,连同他那不合时宜欢歌一同落入眼中,心头起了轻微的波澜,他轻声道,“不用。”
“雏鹰生羽本就要耐得痛苦。”
周珏犹豫,“可是城门外有那么多百姓看着,孟大人这样做丝毫不为小孟大人的面子考虑。”
傅云砚嘴角微微翘起,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只有会飞的鹰才有价值。”
顿了顿,他补充道,“何况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顾不上被人笑,更不在意面子不面子的。”
“留他一人,反倒更能清醒。”
周珏愣了一瞬,下意识看过去。
自幼锦衣玉食的公子遭到这样的凌辱,本应当是备受打击,但这位小孟大人真是奇人,居然就穿着这么一件内衣,淋着小雨就轻快地沿街溜达上了。
少年之心终归是少年,周珏知道傅云砚说一不二不容他人置疑的脾气,却还是迟疑道,“这么冷的天又落了雨,小孟大人纵然不在意,可万一害了风寒怎么好......咱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傅云砚略略垂下眼睫,比风雪更冷峻三分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莫名温软了几分,他像是拿周珏没办法,模模糊糊叹了一口气,无奈叮嘱道,“......连同车上备着的斗篷一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