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雅间今日有客。
男子着一石青曳撒,跽坐簟上,窗扇半启,面前置一炭火风炉,炉上茶铫煮水刚过三沸,室内小静,唯余煮水声。
他丝毫不闻窗外事,烫壶、置茶、温杯、冲泡,一气呵成。
茶水嫩绿,茶汤澄澈,茶香久聚不散。
一身着毛比甲的挎刀少年闪身进来。
见他沉心品茗,少年不敢打扰,只垂手立在一旁。
“鲜爽不足,甘醇有余,名不副实,可惜。”男子喟叹道。
挎刀少年上前笑道,“这洞庭茶采自谷雨前后,眼下十二月,掌柜的精心着人保存才得少许。所谓物离乡贵,不过也就是喝个意头,供给主子,可算不得品鉴......”
男子被这一番话顺得舒心,闻言这才睁眼,“事情办的如何了?”
“大人放心,属下不过露个脸,主审大人便明白了。”
“而且临走前他还托属下带话向老大人问安。”
男子不以为意,“那些个蠢货尚可堪用,交代清楚,直接定案,后头别再翻出什么不该有的风波来。”
“是,主子放心。”顿了顿,少年语气多了几分讨好与崇敬,“不会为官,不善教子......十几万买他儿子的命,这么冷的天儿,权且为主子添杯热茶罢了。”
男子佯叹了一口气,把玩着手上的素白瓷杯懒洋洋道,“我是懒得管这样的闲事,可谁叫是故人开口,本官又是最念旧不过的人......”
除却热茶一盏,桌上瓷碟里还有一品海棠甜糕,红豆沙一抿如蜜似的融化,他吃着甜糕,脑中忽地想起方才半倚窗边瞧见的一处好戏:举止虽说有礼有度,乍瞧着温良,可细细一见,骨子里实是个冰雕似的冷硬人,那时手边若有纸笔将此人如实拓出,连施笔处必处处都是尖锋。
男子口中得了甜,故而难得好脾性,颇有兴味地问,“方才我见楼下吵嚷,那叫裘增书绊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思索片刻,“属下刚才听着,似乎是孟三公子。”
男子手中动作一顿,平湖似的双眸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孟三公子......你说孟子宗?”
这人在京中身居高位,小道消息居然还这么灵通。
少年心里嘀咕,口中仍老老实实应承,“听说孟公子数年前被派到漳州下头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做了个县令,今年外官朝觐,大约是奉命回京。”
“这倒有意思了......”男子情不自禁摩挲起手上的碧玉扳指,喃喃道,“从前我未入仕前就听坊间传闻说,孟大人对其独子处处寄予厚望,那孟子宗是个读腐了书的贤孝人,又多有才名,孟大人身为吏部侍郎,居然没有直接把他放在眼前谋个远大前程,反而听之任之下放到那等荒蛮之地,实是怪哉。”
少年不以为然,“寻常举子总得在书院里磨上数年乃至十数年,小孟大人听说当年是陛下亲自点他,开的恩赏,今日一见,却有几分倾人风姿,不过倘或他真有才名,何以如今只是个无名举人,仰仗父祖余荫,可见世上有时所谓才名不过名过其实罢了......”
男子斜瞥了他一眼,“就你这眼底无人的性子,日后迟早要吃亏。”
少年跟他多年,听他语气熟稔,话茬里帮着姓孟的,立刻不服,“孟大人同大人和老大人虽为同僚,却少有往来,小孟大人又常年不在京中,大人何以对小孟大人另眼相看?”
话音刚落,室内气氛微微凝滞。
炭火在泥炉中烧得火旺,天干物燥,连人心都焚得浮躁不耐起来。
男子许久不言,自顾将窗棂缝隙开得更大些。
榄炭烧得噼噼剥剥,灌进的寒风散去了许多屋内烤灼的热浪,正当少年要为自己僭越赔礼时,便见男子视线又落回那人之前所在的巷子口,嗓音清淡,“藏器俟时......”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他自以为如今是翱翔的鹰隼,殊不知鹰击长空,偏安一隅之人怎能得见真正的天地辽阔。”
............
孟玺的破马车火急火燎地飞驰在城内的长街上。
“主子离京才几年?!这起子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就该放我和他干上一回!”事虽解决,可筚路心中仍是不忿,兀自骂道,“少爷咱们几年才回来一趟,早知道就该弄辆体面些的车马,不说为了朝觐,至少老爷夫人看了也好放心不是.......如今这破车连风都挡不住几丝,还让他们给瞧低了......”
孟玺上车后那强撑的气势一垮,听他在自己耳边爷爷奶奶地碎碎念,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一年禄米还不到四十五两,又要养你们几张嘴,再碰上年成不好,全得喝西北风,吃饱就不错,哪来的银钱再养宝马良驹。”
这话倒是不假,平安县穷困偏远,百姓看天吃饭,孟玺担了个县令的名头不过看着体面,上官有令,年成不好又催缴不上来,那点俸禄时有时无,几人数年累积下来最为宝贵的经验之一就数如何在衣食住行上花小钱办大事。
孟玺不喜借孟延年之势,刚刚那一番作威作福不过是为了他们,筚路一拍手,悔恨道,“可恨今日事急从权,咱们竟连那位刑大人的家门都不晓得,便被白白欺侮一通。”
“他大约不是‘刑大人’,而是‘刑部的大人’......”孟玺慢吞吞补充了一
句。
筚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从始至终安静地仿佛不存在的葛清明好奇道,
“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方才他一动一换之间,氅衣里隐约露出五品白鷳补子。手帕胡同虽说靠近六部,可来回的路程却各不相当。此刻虽是午后,京中官吏午间休息时间约一个时辰,若匆匆而来,以正常脚程推算,待不了几刻钟便要错过上值的时辰,唯有独立此处最近的刑部大牢不同。”
“再者我见方才那位大人出行奢阔,他手上戴的玉戒面、身上系的松鹤龟纹玉佩还有水晶扇坠,看年成至少两代,那后头跟的灰衣小厮包袱里的东西虽说看得不真切,但依照轮廓和他来的铺子方向推断,里头应该是重新装裱的画轴,这位大约是借由公务去刑部大牢,中午专程到附近的古董铺子淘些文玩玉器,就连内里官袍都未来得及替换。”
“故我推测刚刚那位大人可能是刑部员外郎乃至郎中。”
“至于真实身份,只要稍加查探便能知晓。”
“最重要的是......”孟玺刻意顿了顿。
“最重要的是......?”
孟玺从袖中掏出一样硬邦邦的玩意儿,“最重要的是他最后趁乱把他自己的名帖和玉璧塞在了我手上,说有机会来上门赔罪。”
“......”
“......小人眉毛下边真是白生了俩窟窿眼儿。”筚路沉默半晌真诚地说道。
孟玺没搭理筚路的奉承之词,行走在外,他本就不喜同孟延年的身份多做牵扯,故而求了外放东南,裘增书不过是一介善喜欺下媚上的老油条,犯不上真的为了这些枝叶末节的琐碎事得罪他。
不过......
他固然少回京城,却也听说宣化帝打从几年前开始,常常视朝不定,国事日益懒于打理,少不得直接交托给内阁,更有传言说皇帝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朝堂内外都由首辅裴桓直接把持,百姓直称其裴家是“半个皇帝”,如今眼见京城内外纲纪松弛,连这样的小人都可主持刑名,足见所言不虚。
想起这些破事儿,孟玺摇头叹气,语气有几分自嘲,“今日能及时脱身倒是多亏了父亲。”
筚路瞧着孟玺的脸色哼哼唧唧,“从年头忙到年尾,今年最后这事告一段落,咱们总算都能好好歇歇了......今年朝觐咱们差不多要留上半个月,倘或您软下来同老爷好好说几句,说不准咱们......您也不用在平安县那样的小地方吃苦了......”
六年前孟玺是个七品知县,克服了初来乍到的种种不适,这才使治下政通人和,百姓提起无不赞一声“青天”,今年外放再满三年,若是能再升上......
孟玺睇了他一眼,本就苍白的脸结了层霜似的冷肃,“这些年,你的分寸是修得愈发好,只怕我日后都留不起你了。”
乔珈听着动静,赶忙开口斥责,“历来官员调任从来都是听从吏部都察院和陛下的圣裁,岂是老爷一言堂能决定的?从前你在平安县里整日卖痴犯蠢也就罢了,今次一只脚踏进京城里,天子脚下,也如此口无遮拦不知忌讳?!”
筚路听乔珈表面责骂实则周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骇得请罪。
孟玺总瞧他年纪小,如今见他这细眉细眼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刁难道,“你既如此伶牙俐齿,那我便交代件事,你去替我办了就罢。”
“凭主子吩咐。”
“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