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二人可见也是对色的货!
这副论资拿乔的做派,怎么看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们主仆两个从开始就打定主意必要以势压人要车中之人出来见礼。
“吱——”
老旧桦木车门颤巍巍从里头打开,只见乔珈快步上前,伸手扶出一名青年文士。
来人生的极为温煦的一张脸,面色却比寻常人苍白几分,唯独嘴唇残留些许鲜活血色,网发直身,领口处的布料因为反复濯洗已经褪了色,一身半新不旧的皮裘——一看便是穷乡僻壤没几分财帛的温吞小县令,自己不过提点几句,还不是恭恭敬敬下来作了一揖。
“下官孟玺见过大人。”
未等他回话,小县令接着说,“今日下官借道此处,家仆不懂事,闹出了一番冲突,原不过是仆役之间起了口舌是非,都是下官这等做主子的约束不当,今日才闹出这等事惹人发笑,都是玺的不是,望请大人见谅。”
一番话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却轻描淡写将整桩事归为主子无力管束下人,才有这番贫舌拌嘴,让他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裘增书脑中许多模糊的念头一闪而逝,只是还没等他摸出头绪,此时若强行追究反倒令人觉得他斤斤计较。
平日里他对着同僚上官赔笑得脸酸,如今见这一个外放边陲没点背景的小县令照旧对他不恭不顺,他这心头虫啃般难受,必要对方驯顺几分,最好端出些畏惧的神气来。
乔珈眼看着日头一点点西移,心中只能干着急,脸上却愈发不敢露出半分,生怕再让这位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上官拿住软肋。
裘增书见他虽年轻,脸上却波澜不惊,心道这士子年轻只怕初入仕途,无甚背景,遂有几分颇为尖锐的傲气,心头更是忍不住想要磋磨一番,遂清咳两声道:
“你既知错,便报脚色过来......”
此言一出,自始至终瞧着最是温和的孟玺脸色也冷下来。
依照礼制,只有下官正式谒见上官之时,才要呈上脚色,以作介绍官秩履历,今次朝觐一干文牍必要先提交吏部保存。
如今他们只是在胡同里两下相遇,并非官场之上打交道,连对方姓甚名谁何种身份一概不知,只大约依照礼制推算约是官至四五品,甚至连本人身份都尚且存疑,对方竟直接要他恭恭敬敬递脚色过来?!
此时但凡换了个性子爆碳般的军士,面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种细碎的折辱,只怕登时便要一亮锋刃。
孟玺尚在病中,又见惯了这等动不动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男人做派,实在懒得和他争一时短长。
他打量一番裘增书的面容,垂下眼眸,“筚路——”
筚路磨牙打屁的闲话虽多,却也是最懂看人眼色。他头先虽颇为不忿,但及孟玺吩咐,他已先一步从马车中寻出脚色,双手奉到裘增书面前。
裘增书见他识相,身心舒畅,这才递了个眼色,由小厮接过略略一翻——
一切果真如他所料。
这姓孟的小县令乃是宣化三十二年举人,此后未曾中过进士就由吏部下了调令外放为官,便是三年又三年熬过,现年不过二十又七。再看官秩,果不其然,现秩七品,可见是个没有家世朝中无人的。
自古以来凡为进士出身的文士清流自负才学,对科举未成的举子总是多加轻视,这小县令一无家世仰仗,父兄提拔,二更无真才实学,纵然有几分皮相,此其一生也就在个不毛之地顶天了熬个六品官,今生能见自己一面,得几句教诲指点,实在是他难得的福分。
“你既中了举,可见还算认识几个字......可尔等既入了京城,自当谨言慎行,而你言行举止之间妄自托大,对待上官姿态倨傲,是哪个教你的规矩?”
“......宣化三十三年,外调福建,辖地漳州下平安县,任七品县......至今。”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缓慢,颇有狎玩之意,“雁朝两京一十三省,我多有门生故吏,如今的漳州知府——你的顶头上级,从前亦曾与我共事,是旧交情,”话到此处,裘增书故意停顿了一会,没想到这后生实在太不会做人,裘增书又添了把火,冷嗤一声道,“漳州近海,东南一带常有倭寇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尔等治下平安县百姓必受灾殃,可见是你这做父母官的失职,如今陛下天恩浩荡,犒百官而宴群臣,汝来朝觐,一无财税二无政绩,可不怨白食君俸?”
“我说的话你懂不懂......?!你......你一直笑什么......?!”
从他接了这东西开始,这一行穷光蛋始终默默无言,小县令更是盯着他眉头迷之微笑,笑得令他浑身发毛。
可但凡他朝中有人另有身份,何以多年来只做个普通县令?
裘增书打气似的挺了挺胸膛,故意把纸张翻得哗啦哗啦响,只见后头籍贯那页纸上又书“......尊父孟延年......”
孟......孟延年......?!
这三个字像一记闷声的榔头将裘增书锤得头眼昏花,手中薄薄几张纸霎时如烫手山芋一般。
想起这些年声名鹊起自己却一直无缘拜见的那位长官,他心头突突直跳,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尤不死心问道,“阁下......令尊......呃......可是吏部堂官......孟延年孟大人......?”
“正是。”
“是......那位吏部侍郎孟大人?”
“正是。”
“那.......阁下便是孟大人家中唯一的幼子......”
“正是。”
“啪”地一声,裘增书合上手中脚色,一阵旋风似的冲上前来,生怕慢一步孟玺便会自动消失。
眼看自己的仕途被嘚瑟进去,他立刻原地作一大揖,拱手赔笑道,“下官仰慕孟大人多年,早就听闻大人家中的公子颖悟绝伦,弱冠之年便中了举人,不光做得锦绣文章,一手丹青妙笔更是出神入境,然小公子上体圣心,下恤民情,下放为官,吏事犹为清明,我等忝居高位,深觉不安。”
“有儿郎如此,犬子不过一介庸蠹之徒,今日一见有幸一见,怕京中人只盼
生子当如孟三郎。”
方才还傲视群雄目无下尘,不到一息之间立马换了一副献媚嘴脸,跟在后头的两个家仆脑子一时没转换过来。
孟玺知晓此类人自有他们的一套生存处世之道,畏威不畏德,方才被他的仆
役又啐又骂,这正是二人之间较量谁更会摆谱的时候,所以压根儿不搭话。
他将东西一扔,作势抬腿就要走,裘增书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不知令尊近日安康否......年下公务繁忙,吏部和礼部一直忙着百官朝觐、功业考评的事,下官有心想要拜会,奈何堂官贵人事忙......”
“劳大人挂念家父,”孟玺站住脚,挑起眉眼,指着身旁的乔珈,温声直接
打断,“方才你的奴才有句话确实说的好,‘奴才的脸就是主子的脸’,我这随从自幼与我一同长大,那杜二当面啐到他脸上,你说这账该怎么算?”
孟玺的语气不轻不重,偏偏让裘增书臊了脸,一想起方才的事,心头恨不能
把那能惹事的杜二千刀万剐上一万遍,再提着他的头来给孟玺请罪。
灰衣奴跟随裘增书多年,通识心性,见裘增书一个眼神,“啪”地一耳光便抽在褐衣奴脸上,直将一张好脸抽歪过去半边。
趁那褐衣奴还没反应过来,灰衣奴对着他又是一个巴掌,紧接着便是一阵暴雨般的拳脚叱骂。
褐衣奴不知自己挨了多久,只觉这一个接一个巴掌抽得他眼冒金星,此时脸已经失去知觉,松动的牙齿往口中喉咙里冒铁锈腥气。
孟玺这便是故意要替自己的随从出气做脸面,只要还有法子可循,那就并不算难事。
于是裘增书嘴上不住逢迎,力求消了他的火,“我家这恶仆不知轻重,今日是我被他蒙了眼,一介家生贱隶,死有余辜,回去我便命人将他捆了,连同身契一齐送去府上,一切全权由小孟大人发落.......”
“算了吧......”孟玺看他前倨后恭,又瞥到乔珈僵硬的脸色,微笑道,“下人不懂事,让人加调教便是,何必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今日的事都是一场误会,只是眼下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不问家门,只一番言辞恩威并施,裘增书点头哈腰,对奴才迟斥道,“蠢货!还不赶紧给小孟大人让路!”
两个家奴见风使舵,赶忙牵开了马,给手帕胡同转眼开了一条一车通过的出口。
............
瘦山茶社沿街背靠手帕胡同,是难得的闹中取静之地,加之临近六部,据传主人姓宋,乃是东阳富贾,极嗜佳茗,自诩陆羽门徒,平生多崇风雅事。此处一层为俗饮,二层多饰竹簟,辟为雅间,一饮一食再精细不能,多为士大夫所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