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请你家大人亲自下车和我说
纵不是官场上打交道,但凡是稍有身份的人家从来都是僧对僧,佛对佛,从没听说过哪家奴才反了天向别家主子要说法的,何况是打小便跟在孟玺身边恪重规矩的乔珈。
“呸,你这狗奴才,一条看门的哈巴狗儿罢了,也敢要我家大人亲自和你说——”
筚路在车里头耳听八方,他为人本就话多且密,方才若不是有乔珈在前头挡着,他顾惜孟玺面子不欲出声,可听了这番话哪里还忍得?直像个原地炸起的炮仗,隔着门扇尖声利气,恶狠狠啐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张□□脸,你老子娘生前作恶且生得你,但瞧你配不配看我家主子一眼!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在我家主子跟前喘气应声!这等鸟人,便是投身我家的猪猡骟狗都不配。”
这家奴原本就低看了孟玺一行,乔珈肉眼可见的寡言守礼,言行亦是进退有节,冷不防全家被筚路这么些市井粗俗话劈头盖脸问候了一通,这哪里捺得住?索性也直接撕破了脸,直接一口老痰唾向乔珈面门,“呸!你爷爷我也奉劝您一句,这整个京城,皇城根儿底下,官儿赛沙子多,算不得什么稀罕物!您这样的小地方上来的,更什么都不是!”
“大爷我今儿还索性教导教导您这位贵人,这常言说得好,‘问路不施礼,多行二十里’,啐您如何?这奴才的脸就是主子脸,若受不了这气,不如早日滚回乡下地头找你娘喝奶吧——”
孟玺从前常赞筚路外家功夫出众,这其中就含了当街对骂这么独到的一项功夫,乔珈被这又腥又臭的一口啐懵在当场,筚路不管从哪头看都不甘示弱,只见他撸胳膊挽袖子,嘴上功夫和这刁奴棋逢对手,两边一口一个“你爹”“你祖宗”满天飞,堪比清明上坟的孝子贤孙。
那刁奴骂完犹嫌不足,眼珠子一咕噜,“你们既然说是有急事要办,不过这也不妨事,这些地方官员今次进京来又能有什么急事?只教你们主子且同我在这里耗着,再过上一个半个时辰,我家主人忙完回来,自然乐得施个方便,不过只到那时日薄西山,这吏部估计自然也不必去了。小人就是家里一条看门狗,自然是没什么见识,只是若是时辰到了东西递不上去,听说......便是要直接作罪的......”
闻言乔珈心头咯噔一声,吏传中记载,自太祖皇帝之始,所有外放的大小官吏每三年一度进京朝觐,将三年中所造并交由各地布政司批复核准的《功业册》以及治下的赋役黄册等一共四本一同递送京师,交由吏部审核保管,末了还有明文规定,若逾期不进者,不论情由,直接降任使用。
这个褐衣奴打从头便猜出了个中情由,其实故意拿腔作势羞辱,原来是心中捏着时辰早有成算,他打定了孟玺没有时间同他计较,非要借势给他们个厉害。
可若依了主子性情只怕虽不愿在这家丁面前受辱,但恐怕更不想......
若是放了平时,还能由得筚路去和他对上一番,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只怕今次少不得咽下这口气,颜面受些折损......
见乔珈沉默不语,那褐衣奴脸上愈发洋洋自得,又抠起那牙缝来,“这位贵人,快到年关,这京城之中本就人多,路上耽搁些时候也是寻常事,大约是你们今日必是进城之时迟了,手下的奴才又不得力,祸在将来可是不干旁人的事。”
“既如此,那尊驾预备如何呢?”
那褐衣奴忽听得马车里传来另一道年轻的声音,玉振金声。
听了这么久的骂战,那人语气却毫无愠意,多年识人经验让他料定必是这一行正主。
不过三言二语的工夫,这主人就按捺不住直接对上了他,想来必是个年轻好摆弄的,褐衣奴一个爽字心头起,直挥退猫狗儿似的摆了摆手,讥讽道,“要我说,你们抓紧速速退回去,别误了事儿,更别在这碍了大爷的眼。”
闻言,马车中人似是低笑一声,“尊驾口舌伶俐又言辞凿凿,既如此,还没请教令主人究竟是朝中哪位要员,就连家中养的仆婢也是这般唇齿潇洒,磨昬抉聩?”
来了来了。
褐衣奴虽说没完全听懂,可腹稿打了许多,言辞铺垫这半晌就是为等别人问起这句好大煞其威,“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家主人正是刑——”
“杜二,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与有荣焉,摇着尾巴正要报出主人名讳,冷不丁被人打断。
乔珈这才留意到方才只顾干仗,对面不知何时走来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外罩玄色狐皮斗篷,内着青色常服,美髯短方脸,天生儒生气,身后另随一灰衣小厮,怀中搂着包袱。
褐衣奴慌忙下车,媚笑道,“老爷您回来了。”
裘增书瞥了褐衣奴一眼,开口呵斥道,“你这刁奴,念你在府中素有几分机灵,所以抬举你,给你体面,不想到了外头背着我到处得罪起人来,待回府去自己领罚吧。”
听了这话,那褐衣奴颇为不满地瞪了一眼孟玺坐的破马车,不慌不忙,“老爷容禀,老爷向来仁慈,同外人宽宏大量,可不知从哪钻出这起子小人,硬是说咱们占了他们的道,小的好说歹说,可他们不但竟要硬闯过去,还开口诅咒您,小人气不过,这才和他们分辩了几句。”
主仆两个一搭一唱,全然无视孟玺一行,待褐衣奴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完,裘增书这才终于肯分个眼神给他们。
仨瓜俩枣硬凑出的一辆破马车,不饰和銮,不雕装饰,唯独一匹青幔的素云头青带,又是自城外而来,心下首先不由看低了三分,心下估摸着大约是个地方上来的七品县令。
乔珈心中暗叫“不好!”
他随孟玺浸淫多年,瞧惯了这世道风气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男人看玉佩环带,妇人看脂粉钗裙,出门在外,行头便是身份,心中比出了高矮,后头自然便是见人下菜碟。世人多谓小女子难缠,可一个眼光短浅心胸狭隘的男人存心计较,更是要以权压人,挣脱不得,比起失势妇人难缠百倍。
乔珈有心回护,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解释,果见对方并其二连指,徐徐抬手,慢悠悠截断了他的话。
“既见上官,你家主人如何敢不行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