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尹玉衡一时脑中千头万绪,“她看我的眼神不对。”
“怎么不对?”
“就像,就像她好像知道我会去似的,就像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尹玉衡喏喏地道,“就好像……但,不对啊?如果她知道我是过去找赵横的麻烦,为什么不提防呢?她……她好像……不,难不成她一直在等着有人去收拾赵横?!”
沈周低眉,淡淡地道,“我不会告诉你。但是你可以假若她就是证人。你不是擅长写话本子吗?你便再写一篇话本子来。想想前因,想想后果。”
尹玉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内室。坐在桌前,她神情凝重。
她一直以为赵横的妻子必然跟赵横沆瀣一气,跟赵横一样,一起贪婪地谋夺那些人家的财产。可是,赵横的这套手段必然有第一个受害者,若他的妻子本身就是第一个受害的人呢?
赵横罪有应得,可是她们呢?
那目光,那份沉默,那深藏不言的隐忍与痛楚——皆如山雨欲来,压得她胸口沉沉。她少有后悔的时候,但此时却越想越怕。
夜间思过,灵台清明,手中的笔仿若千金之重,尹玉衡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明白,这就是沈周对她的教诲,对她的惩戒。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就那样坐了一夜。
第五夜
这一日天气并不好,傍晚时分便有落雨的架势。
沈周提灯上山,远远地就看见尹玉衡在洞口坐着。
尹玉衡见他来了,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敬地喊了一声小师叔,“快要下雨,您还过来。”
沈周有些意外她的恭谨,但也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待走进藏书窟里,意外地看到尹玉衡居然还准备了煎茶。他拿起了书桌上尹玉衡的手稿,仔细地翻阅了起来。
不同于前面的两份,这份手稿笔迹工整清丽,没有铺陈、没有夸张,字字平实。里面记载了她是如何发现赵横的劣迹,如果打探,如何换嫁,为何要将赵横带回和庐山。而后面还写了一个小故事,以赵横妻子为主角,描绘了一个沉默隐忍的女子,如何于岁月深处等待、挣脱、清算。
居然与沈周所知有七成相似。
沈周读得极慢,神色沉静,唯有眉间微蹙处,偶尔显出心绪。过了许久,他将稿纸收拢,抬头看向尹玉衡,“这一次,尚可。”
尹玉衡没有很高兴,许久才低声问:“那日……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你没错。”沈周不急不躁,语气平静,“你心有侠气,敢为无辜者出剑,敢当众争议,已是难得。但若步更稳、谋更细,或许能少些波折。”
她不服:“那我若慢一步,那姑娘的一生也就毁了。”
“所以我说你没有错,只是不足。”沈周淡淡道。洞外雷声阵阵,漫天的大雨将此间与时间隔开,却隔不断沈周远眺的目光。
“天下之事,纵有十成之义,九成之理,若一成不察,便有可能铸祸。你需学会,不独看其所为,更要知其所由。”
“知道又能如何,错了便是错了。难道也要怜惜?”尹玉衡不服。
“你只见一念之善,却未见千重之因。世事从无单线因果。有因必有果,此果成彼因。黑白善恶顷刻便能颠倒。你曾说,若是你做错了,愿意废去一身功夫作为赔偿。可若真的错了呢?你的一身功夫能赔几次?就算你这次对了,但如果一直如此下去,你能确定你一直不错?”
尹玉衡无言以对。
“我这段时间的游历,遇到了很多人,高官显贵,贩夫走卒,兵匪渔樵、伎子良家。山下之事,不比门中论道。名利纠缠,人心反复,黑白不分者比比皆是。但世事虽乱,人心之中,有一线当持——是为‘底线’。”
“道理可以辩,立场可以变,唯独这线,不可乱、不可退、不可改。”
沈周的话,犹如惊雷入耳。
黎斐城是和庐山顶尖的剑客,却并擅长引经据典,他擅长于向弟子们展示精妙的剑招,但并不善于苦口婆心地引导。像沈周这般循循善诱,黎斐城并没有这般的耐心。
尹玉衡有些茫然,她沉默了许久,“小师叔,我怎样才能不会错呢?”
沈周笑了,“只要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错了便改,跌了便起,这世上,最难得的是试错的勇气。”
他抬眼,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因此便生畏怯。你肯为素昧平生之人出手,不因师门亲长而退让,足见你心中有义,有胆色,有担当,已是难得。便是在和庐山的弟子中,能做到如此的,也不多。”
尹玉衡有些汗颜,她敢闹到山长面前,除了年少气盛,多少也是因为借黎斐城的势,狐假虎威。
“可若,我日后犯了错呢?”
“若我们真的尽力,真的遇上造化弄人,那便是天意。放下,忘记,随它。”
尹玉衡愕然,盯着沈周良久,才缓缓开口:“小师叔,老实说,你说话,真不像个练剑的。”
沈周轻声道:“我练剑前,是读书的。”
尹玉衡叹服,“那你的书,必然是读得不错。”
至此,山长让沈周前来的用意已经达到。
但沈周依然每晚前来。
沈周虽比她辈分高,但是待她客气疏离,若是尹玉衡不开口,他能坐在那里誊抄一晚也一个字不说。这种沉默让尹玉衡有些不适应,索性将自己读不懂的典籍都拿出来问他。
沈周耐心地为她讲解,偶尔两人也会过招。
沈周开始练武的时候已经十三岁,而尹玉衡是会跑便开始练武了。但沈周从未尽全力便能与她打成平手。尹玉衡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天才一说。
在最后一晚,沈周离开时,月已中天。他未如往常一样立即起身,提灯便走,而是在竹塌上坐了片刻,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才道,“你于和庐山同辈中,性情果决,眼力通透,未来可担其任。你若有日下山,不妨多走几处,看山看人,看乱世中如何守一方清明。”
尹玉衡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师叔,我俩虽然差了辈分,但年纪着实没差几岁。你也不能太欺负我,凭什么你高坐饮茶,我却要四处奔走,为了山门忙碌。”
沈周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轻声道:“我心之所求,与你不同。同门数载,已经难得。日后望你多加珍重。”
尹玉衡愣住了,“小师叔,你要走了吗?”
沈周朝她一笑,“离山尚有些时日。不会这么快的。你若是有什么问题,依然可以上幽篁里来找我。”
尹玉衡呆呆地哦了一声。
沈周提灯离去是,听到了风于山中的呼啸之声,忽觉心中一隅静水,泛起了一道极轻的波纹。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心境已与来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