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坐在那家餐厅,我想了很多。我太纵容自己,又醒悟得太晚。我有太多事既没有说明白,也没能了结,这是一张她不可能坐下的餐桌。”
“所以我给她电话,又找到她家,只是想同她再好好说一说。”
“哪怕她不愿听我说。我也该与她好好道个歉。”
岑屿握着方向盘沉默了许久。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法子,她也不确定江嘉乐是不是真的明白他们的感情断在了哪里,但她不应当也不能够阻止他。
“好的,那你注意安全。”
岑屿没提自己开车来寻他的事,只在挂断电话前又补了句:
“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江嘉乐干笑了一声,尴尬道「握一个成年人怎么会有事」,岑屿没理他,他默了片刻,又道了句「谢谢」。
*
岑屿心绪有些沉。
既已开车到海边,她发了会呆,就下车往海岸走去。
这晚的夜色极清,几乎看不见薄云,许是因为临近城市边缘,星空万里璀璨。
没有下雨,也没有落雪。
换句话说,如果这是偶像剧里男主力挽狂澜的夜晚,至少天色该有些异常。
所以,岑屿想,江嘉乐不是主角,他留不住陈怡了。
海漫无边际,念头也漫无边际。
晚风里闪过几帧从前。
嘉乐,陈怡,病床上的母亲,还有隔壁病床出现又消失了的油头爷叔、黄毛小伙和胖阿姨。
她有些想妈妈了。
如果妈妈还在,她至少可以寻到人问一问,到底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路边的自动售货机看起来很孤单。
岑屿就去找它讨了一瓶汽水,拎着易拉罐,沿着海岸线走到海边碎石滩上,席地而坐。
夜里的海,是蛰伏于黑暗的巨兽。只有海浪涌起时拍打出的白花,撞击石滩时的轰鸣,警告着那是多么不能阻拦的力量。
喝完一瓶甜汽水,舌尖还泛着苦。
她在离开海岸前,看了一眼手机。
陈怡更新了动态——「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岑屿记得这一句的前言后语,或许江嘉乐今晚即将退场陈怡的人生,但至少做到了礼貌的退场。
手指落下,点出一个爱心。
隔了几天后,岑屿给陈怡发了微信,只说左江出差给她带了礼物。碰巧陈怡这几天休假去西北草原了,两人对了下日程表,就约了下周六的午餐。
*
周六,刚好是八月的第一天。
岑屿前一晚刚从平京市参加完ICAC会议回来,一如预期,会议通过了远康药业财务造假的立案。
她还在飞机上时,远康药业就披露了涉嫌欺诈被立案的公告,迅速被各大新闻媒体转载报道,投资者的质疑声浪也在网上飞速传播。
一时间,舆情甚嚣尘上。
甚至,此刻她走进国立肿瘤医院一楼大厅,旁边候诊区的电视屏幕上也在转播着今天早晨ICAC专员进驻远康药业的画面。
电视前站着三三俩俩的人,嘀咕私语的声音不可避免地路过她耳边。
“啧,没想到这样的大公司也造假。”
“上次医生给我妈开的药,好像就是这家生产的。”
“啊这,那要不要让医生给换个药啊”
“不用吧,他是财务造假,又不是药品造假。”
“嗯嗯也是。等会问问,听医生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岑屿不由紧抿起唇,余光扫过电视机。
她今天第十三次看到这条新闻了,早餐时自家电视听了一次,刷手机时在朋友动态里又看了多次,各大新闻门户的头条榜首也被牢牢占据,传播度高得不正常。
万千新闻中,独有一条她格外在意与忧心,是裴青岩的动态更新。
他写了句「正本清源」。
左江一别后,裴青岩与她就彻底断了联系,她至今也没回那则问早的消息。
她猜,他应该很忙,忙于为背后罪人们写一出全新剧本,布一出在劫难逃。
只是没想到,推动的下一波攻势,会这么迅速又这么激烈地降临。
而命运,又极巧合地把她安排在了第一排观影位上。
*
陈怡的乳腺肿瘤科在五楼。
医院的电梯资源总是紧张,一张病床或者一把轮椅就能占了大半个电梯。
红色数字停在了「5」。
岑屿低头小声道着借过,熟练地从沙丁鱼罐头般的电梯轿厢里挤了出来。
刚一站定,就被一个戴着口罩的黑衣少年从身后左侧撞上,一时失衡,脚下一个踉跄,不仅闪了腰,还险些就没站稳。
“喂,你怎么……。”
岑屿痛得佝偻了腰,刚直起身一句埋怨还没说完,就看见少年的劲瘦背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扑了过去。
她揉着腰间拉扯到的筋膜,只能把愤懑指责换成唉声叹气:
“真是倒霉。”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杀人啦——!”
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空气。
“快来人!救命啊!”
岑屿怔了一秒,不是幻听,她顾不上身体还在拉扯着的痛,手捂着腰,提起一口气,朝声音响起处跑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好几个妇科类的肿瘤科室。
陈怡在那。
不过三十余米的距离,可她跑动时坠下的每一个脚步都像跨越了一个生死。
隔墙而来的尖叫声、斥责声、乱哄哄的叫嚷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几乎快把她的脑子炸成废墟一片。
还有十米,她走不下去了。
这条走廊太长太窄了。
拥挤人流从候诊区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惊慌失措的家属、患者、护士,还有医生们,个个神色惶恐,瞳孔里只盯得见眼前一米又一米的空地。
没有陈怡。
有人在喊着杀人啦,有人喊着快跑,有人在喊着保安,有人在喊着报警。
没有陈怡。
而她,冲不破那潮水。
慌乱中,甚至有不认识的女性直接拉起她的手,朝她大喊大叫着,让她快跑。
“我姐姐还在里面!”
岑屿只能甩开那只手,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也顾不上嘈杂中能不能听见这一声。
她被挤到边缘,进退不得。
额头上细密汗珠不断往外冒,心跳接近丢失。
叮咚一声。
是电梯门开了。
制服整齐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中间挤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脸色仓皇的江嘉乐,保安们分了些人手组织疏散人群,人群的纷乱总算被稍微平息,让出了一条通路。
岑屿只来得及同江嘉乐对视一眼,赶忙跟在了安保后面。
步履匆匆,越来越近。
她终于听清了。
转角后的候诊区,回荡着一个变声期少年的声音,撕裂沙哑又充斥着不稳定,饱含痛苦与绝望:
“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你们不愿意治好我的母亲!”
“为什么你们要给她用假药!”
假药。
一些过往画面如同走马灯似晃过眼前。
岑屿愣住了。
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在这一刻格外的浓重,白炽灯下,所有墙壁与瓷砖都呼啸着朝她挤压而来。
肺内所有空气都要被挤爆了。
脚下步伐如重千钧。
她闻得到,消毒水味里混杂的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突然害怕走过这个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