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感觉自己的胳膊不是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不是自己的腿,自己的脑袋也快不是自己的脑袋了。他刚刚被迫和新荆交换了衣服,现在浑身不适,哪儿哪都不对劲。
明明只是件衣服,感觉倒更像是个多了个系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让他那种被新荆攥在手里的感觉更强烈了。
蔡京倍感沮丧。他现在相信自己严重得罪了这位太子中允、秦凤路察访使。对方再这么玩弄他蔡元长,自己的精神或者□□早晚会有一个会先招架不住。虽然官场机遇必然伴随风险和挑战,但把前途赌在这么一个恐怖的凶神上,每次都这么让人喘不上气,在他自己艰难挣取留京机会之前,可能就已经被折磨到心力交瘁了。
给我希望,再把我推走。蔡京苦闷心想,把我推走没几天,再把我钓回来。你对付其他人难道也这样?还是说……
“——你去跟那几位胡商攀谈,看他们是否了解荔原堡的近况。”新荆正叮嘱道,“不要暴露你的身份。你的交际能力远超常人,如果能跟那几人交个朋友也无妨,细节上你自己把握就行。”
蔡京苦笑道:“蔡某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交际能力。”至少我在你这儿已经碰壁碰到麻木了。
“你有。”新荆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你的能力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在整个时代中也算得上排名靠前;只要用在正确的地方,不仅我能看见,陛下也能看见。”
蔡京:……
这个人好像又在钓我。蔡京痛苦地心想。
————
蔡京去了没一炷香时间,暂留蔡京房内的新荆听到有人敲门。
“谁?”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犹豫。新荆警觉心起,按住门闩,道:“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然后离开。又过了一会,蔡京本人的声音从门口响起,道:“麻烦开门。”
新荆拉开门让他进来,见对方表情有些异样,心中一凛,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遇到王殿讲。”蔡京道。
新荆一怔。
“他有什么事?”
“什么都没说。”蔡京心道,只是注视我良久。很明显,他对我为什么穿着你衣服感到强烈的困惑,我走了之后都能感觉他那视线在我背上逐渐烧出一个无形的洞来。
蔡京察觉到王雱有误会,但在解释之前,他突然灵光一现。
既然新荆只钓鱼不吃鱼,那他蔡京想实现目的,也不一定非得坐实被吃的事实;所谓三人成虎,只要别人相信新荆对他蔡某有意,那么只要舆论到了,如果新荆想划清界限,就会主动赞扬他蔡某的节操高洁,他们两人秋毫无犯,那么蔡京得到名声,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新荆拒绝承认,那么到时候自己反客为主,有些事,可就由不得这位新察访了。
蔡京这一瞬间心神如兔起鹘落,到自己那间房门前,他低声叫新荆开门。门开之后,他回头瞥了一眼,果然见王雱仍在远处注视着,于是蔡京朝对方遥遥微笑致意,随后立刻进了门,不再理会。
新荆关了门,便出现了刚刚的对话。新荆对王雱仍有些疑惑的挂念,问道:“元泽看起来怎样?”
“他看起来挺好。”蔡京道,“但荔原堡却要糟。”
新荆心中一凛。两人在桌边落座,蔡京用手指蘸了杯中的冷茶,在桌上点了三个点。
“这是庆州,这是荔原堡,而这儿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柔远寨。”蔡京道,“我跟那几个胡商聊了聊,那几人说荔原堡士卒欠债累累,而且私下里有不少人借贷未还,他们本想着当面质问,但现在不敢再去荔原堡,担心被拖累。荔原堡里不少人用军中粮饷作担保借贷,但这几个月来,西夏人频繁袭扰,士卒军困马乏,李复圭战败后,军饷拖欠、物资匮乏的境况更突出,士卒疾困难用,怨气冲天,之前他们拖欠的债款更难还上,胡商们也很绝望。”
新荆缓缓点头。荔原堡历史上确实爆发兵乱,但因为解决得快,没有引起连锁反应,但已经算是次年庆州兵变的前兆。荔原堡定位不同于庆州,驻军编制有强人两千余人,壮马近四百匹,整体规模并不大。他们现在所处的柔远寨有强人三千三百余人,壮马一千,对峙起来,明显要占优势,更不用说庆州城内的驻军了。
“如果只是怨气冲天也就罢了。”蔡京道,“这几个胡商还在抱怨他们额外勾连羌人,用城中军械交易。”
新荆看向蔡京。面前的新科进士正襟危坐,对正在说的话并无顾虑。“新察访,我们该走正规途径上报环庆路经略司,还是先控制住这几个胡商?全凭您吩咐。”
新荆缓缓道:“如果控制这几个胡商,你就会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我一人的得失不算什么。”蔡京谦虚道,“荔原堡属于环庆,如果确实有当地堡寨军械流失问题,王殿讲和他即将在庆州成立的环庆路军器监,都可以以此为突破口了。”
言下之意,是荔原堡士卒的乱局可以再观望几日,等到一定火候,一些平时被遮掩的问题被一起揭开,新成立的环庆路军器监便可以上报枢密院在地方工作失当,为军队层面的变法事宜扫清障碍。
这种理智但冷酷的作风倒是很有未来蔡太师的气象。新荆心想,这么做,虽然能够为军器监、保甲法和保马法铺路,但环庆路的士卒士气还会受到更大影响;未来韩绛宣抚陕西,如果人心不稳,就不是两三日的弹压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新荆想了想,道:“你在那几个胡商面前用了什么身份?”
“南方商旅。”蔡京道,“我跟他们说,有青唐吐蕃贵族从我这儿定了海珠,渭源的羌人与夏人都忌惮蕃人俞龙珂,我之前的线人说秦凤路王韶说服了俞龙珂向宋称臣,我这趟主要想去秦凤,跟王韶王机宜交个朋友,把这买卖坐实。”
新荆不由得挑眉。蔡京这话说得挺巧妙,因为王韶的开边确实在招抚蕃人豪强,他蔡京确实是南方人,而新荆自己现在的治所也确实在秦凤路,早晚都得再从环庆路回秦凤。三个“确实”和一些虚构信息掺杂在一块,导致蔡京现在进退有据,怎么都能把这谎话圆下去。
确实是个人才。新荆心想,如果培养得当,蔡京完全可以当个特殊情报局局长。
而且蔡京这话里还透着一种亲近的意味:说是要去青唐吐蕃做买卖,就是暗示新荆,如果他这商人身份要继续假扮下去,就得和王雱分道扬镳,转而到新荆所在的秦凤路;到时候官职跟着调整,少不了还得新荆给他写推荐信,才能让他留在身边。
想得很好。新荆心想,但我目前还不需要你。我让你来西北,是让你给元泽打工,我哪能从他那里要人?环庆路军器监刚刚成立,你不想留着出苦力,难道我还能让王雱亲自上?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