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精南会所的会客厅,张万尧到的时候,黄花梨木的大长桌上各位大佬已落座,只有一位拿着放大镜趴着桌子上上下下地瞧,屁股撅得老高,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啧的声响。
张万尧打眼一瞧,是副一米宽,三米长的山水画,中年男人目前紧盯的位置正是山峰,云层环绕,与之遥望的是一株矗立在山崖之上的柏树,树下有人求仙问道。
男人摘掉白手套往旁边一丢,满脸自信,向居于主位的陈盛道喜:“恭喜陈总又得一件真品,精南的身价又得翻一番啊。”
陈盛把抽到一半的雪茄丢进手边的青瓷盘里,笑着回:“童会长辛苦了,估个价吧。”
童素年眯着眼从在座的人身上扫过,冲陈盛比了个六的姿势。
陈盛哈哈大笑,点头表示赞同,招呼一直站在身边的男人过来,俩人低头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童素年就被请走了,临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张万尧,眼角带笑。
“张律师大驾光临,我们精南蓬荜生辉啊,在座各位都是老熟人,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陈盛起身要跟张万尧握手,张万尧只盯着他看,手纹丝不动,陈盛嘴角一动,收回了手。
“陈会长有话直说,院里还有一堆案件等着起诉,茶喝不了太多。”说话的是重庆第一检察院检察长厉卿,四十出头,国字脸,黑框薄片眼镜,眉心是常年皱眉留下的川字纹。
“厉检日理万机,我都知道,今天请各位来自然是为了犬子的事,作为家中独子,他一向我行我素,家里没人能管得了他,我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忙生意,他母亲疲于学校的诸多事物。养不教父之过,他变成这个样子,我有很大的责任,但纵使他有诸多不是,他还未成年,还是个孩子,罪不至死啊,钟岐怎么能直接要了他的命呢?这孩子的心得多有狠啊,还随身携带匕首,应该判个故意,不该判过失的,温队,厉检,张律,林会长,我说得没错吧?”
“陈会长,如果是钟岐突然冲到您爱子的教室一刀捅死了他,那他倒会落个故意,可现实是您爱子叫着一帮人先围攻的钟岐,把人差点儿打瘫了,判个正当防卫也在合理之中,还是您手段高,最后落个过失,您还不乐意了,这倒新鲜。”
林汝南,重庆律师协会会长,西南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志成律师事务所创始人,曾经轰动一时的火锅店老板反杀持刀闹事□□一案,一审判火锅店老板过失伤人,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经其辩护,改防卫过当,五年有期徒刑,当天他从法院出来就被一伙□□砍伤了胳膊,送到医院连下三次病危通知,出院后写了一本书,《惩恶:我让□□败诉》,常跟学生开玩笑说版费都比他的律师费高。
“林会长这话多少有些先入为主吧,您可是山城刑辩三杰之一,怎么跟不懂法的网民一个鼻孔出气。两个人打架,不管哪个先出手,因何出手,只要动手,就是互殴,别扯什么正当防卫,更别提防卫过当。如果杀人不犯罪,那以后这满大街都是拿刀砍人的,可了不得。”温良宰端起手边的青釉茶盏抿了一口,说今天的茶不错。
陈盛眉峰一挑,笑了:“老丈人学生送的,说什么特级明前茶,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温队喜欢就常来精南坐坐。”
温良宰眼角挤出一抹笑意,没应他的话。
林汝南拿起手边的青釉茶盏放在鼻尖闻了闻放下:“温队不愧是书香门第泡出来的公子哥,是比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懂情调。按你刚刚所说,无非是担心有人采用防卫挑拨的方式达到防卫目的,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果一个人在面临他人的防卫挑拨或者防卫圈套时,仍然以身涉险采取暴力手段解决纠纷,在其权利受到不法侵害时也会对其他人产生警示效应,其本身行为也是咎由自取。而且我一直坚持,不是所有的暴力都应该被排斥,以暴制暴反而会减少暴力。”
“果然律师都是伶牙俐齿,善于诡辩,温某今天也算见识到了。”温良宰扶了下镜腿,取下正在茶炉上咕咕作响的烫金莲花壶,抬起手把,给自己的杯子添了个半满。
张万尧这时跟林汝南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
张万尧单手支颐继续看戏,林汝南将挡在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撂,继续他的“诡辩”。
“温队是不是忘了《刑法》第二十条对正当防卫的定义,这条法文不只是对防卫者说的,更是对不法者说的,当不法分子产生任何不法意愿的时候,都应该考虑到对方有正当防卫的权利,才会有所忌惮,而非为所欲为,还是那句话,法不应该向不法让步。”
他话音刚落,厉卿率先鼓掌,也只有他一个人鼓掌,响亮的声音在诺大的会客厅上方久久不散。
“不愧是刑辩三杰,说话真是滴水不漏,照你的说法,负责保护群众生命安全的警察倒成了摆设,真是笑话,还以暴制暴,私权被无限放大,置公权何在,还要我们检察官做什么,都是无稽之谈。全中国的公民,当面对不法侵害时,都应该第一时间报警,寻求公权力的帮助,而不是以牙还牙,以暴制暴,明知当下行为会导致他人死亡,却仗着法律对防卫者的保护有恃无恐,这就是赤裸裸的犯罪,需要为其承担相应的后果,而不是一句正当防卫就免于刑事责任,继续逍遥快活,滋生更多犯罪。”
厉卿最开始的语调还是很平静的,说到最后竟然直接吼了出来,正在喝茶的温良宰手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