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瑾怀揣着锦匣,心中惴惴不安地踏出丹凤门,府中马车早就候在这里。孙诚是府里的老管家,打理府中事务已有七八年,阖府上下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丁点纰漏。马夫套好车驾,待主人坐稳后挥动起长鞭。
宇文瑾打开方才紧握的手心的木匣,里面并无什么丹药,只是静静躺着一卷纸笺。
他取出纸笺,缓缓展开,上面墨黑的字迹清晰可见。
是皇帝近一月内较为异常的言行举止。
宇文瑾细细地浏览着上面的一字一句,眼底的神色越发暗沉,连面色也逐渐变得阴鸷。寒阳是他安插在宇文晔身边的人,替他暗中监视着皇帝一举一动,见了何人、说了何话、吃了什么、做了何事……诸多不便探查的细枝末节,他都一清二楚。
如今,他不过离开长安三月有余,宇文晔便按捺不住频繁活动起来了。
他冷冷一笑,思忖到明日午后太后在仙居殿召见,恐怕也不过是皇帝拿太后做幌子,想对自己试探一番罢了。
“主人,到府了。”孙诚在外面沉声提醒道。
宇文瑾从思绪中回神过来,收起了木匣,掀开布帘踩着矮踏挥着广袖大步迈进府门。接过小厮送来的湿布帛,擦去了掌心渗出的薄汗,又端起方桌上早就晾凉的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
“主人,早膳还是在书房用吗?”孙诚挥退了前厅的小厮,恭敬问道。
“就在偏厅用,把阿宁也叫过来。”
府中的婢女鱼贯而入,将早就备好的早膳一应呈上在圆桌上摆好,各式糕点、酥饼、小粥和腌菜,丰盛又精致。
须臾,一道清润乖软的声音在门扉处响起。
“阿宁给爹爹请安。”
那是一位约莫十三左右的小少年,圆眼含光,密而长的眼睫上下扑闪,一袭品月色圆领窄袖袍衫上绣着矢竹蜻蜓纹样,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更为明艳活泼。
来人正是宇文瑾第三子宇文宁,嫡妻贺兰氏所出,只可惜贺兰氏一向体弱多病,为了诞下腹中婴孩更是吃尽苦头,未待到幼子及冠,在孩子六岁时便溘然长逝。故此,宇文瑾分外疼惜这位从小失去母亲的儿子,从小便请了博学鸿儒与皇子们一同接受教导,又时常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用过早膳了吗?”宇文瑾面色和缓了不少,朝宇文宁招手,示意他过去。
“晨起就吃过了。”少年走到父亲身旁,瞧见桌上一应摆着的早点,抬手替宇文瑾成了一小碗莲子羹,温言道:“爹爹天未亮就上朝去了,肯定又累又饿,快用膳吧。”
宇文瑾眸底铺满了柔软,问道:“这几日都不用入宫去听学了?”
“师傅告假了五日,哥哥们都高兴坏了,拉着我想要一起玩。但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珺璟哥哥又离开长安办差去了,宫里只剩我一个人……”说到此处少年音色哽咽,分外委屈,“阿宁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想念得紧。”
宫里的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大多碍于宇文宁的身份或是阿谀谄媚,或是避而不见,或是出言讥讽,他不喜欢进宫更不喜欢和这些所谓的高足子弟一起玩乐,但有时又顾忌父亲和家族利益却不得不虚以逶迤。
人情冷暖、拜高踩低、世态炎凉或许从小在这座皇宫里他便看得透彻。
然而,这座宫殿里也并非没有让他留念之人。
唯有七皇子宇文燿,性子虽是冷冷淡淡的待他却算得上真诚坦荡,也从未有过任何谋求算计,若是进宫他也只愿去寻珺璟哥哥说话玩耍。
“也好,这段时间你就待在府里。若是觉得闷了,让孙诚陪你出去逛逛。”
“爹爹不要担心我。前些时候师傅教过的内容,我正好温习,如今我的字也有长进,爹爹用完早膳要不要去看看?”宇文宁笑着,拉住父亲的衣襟轻轻晃了晃。
宇文瑾放下手中的粥碗,取过一旁的锦帕擦了擦,顺手牵起宇文宁的手掌,朝后院书房走去。两人穿行过游廊,庭中草木葱郁,流水曲觞,书屋周围被苍翠绿竹芭蕉掩映,从室内六角景窗望去,实在一片诗意景致。
少年从书案后的多宝阁书橱中取出一沓纸卷,在案上铺展开来。
黑白之间,饱蘸翰墨,一个一个清雅研美的小楷跃然,恰似少年那般灿烂明媚。
宇文瑾凝视了良久,笑说:“都道字如其人,阿宁这字是长进不少,不过倒不像是男儿家的,看起来笔意清婉,少了些骨气。”
“骨气?”少年微微蹙眉,不解,“爹爹,字也有骨气吗?”
“当然!做人如此,字亦如是。”
他随意取出一张空白软纸,在长案上铺开,提起毫笔,蘸了墨汁,萧散从容落笔。宇文宁端详着父亲的笔法,力透纸背,骨气洞达,爽逸有神。
“你过来看看。”宇文瑾停笔,侧身。
少年移步来到案前,眼里泛起微光:“‘宁’字,阿宁的‘宁’。爹爹的字真好看!”
“习字非一朝一夕之功,勤加练习方可长进。”
宇文宁连连点头:“爹爹教诲,孩儿记住了。”
宇文瑾伸手,大掌轻抚上少年的长发:“你肯用功,爹爹高兴,只是也别累着了。”
少年嘻嘻笑道:“不累,爹爹夙夜操劳国事,要注意身子。”
这个打小就失去娘亲的少年在宇文瑾的庇护教导下,从小便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为体贴乖顺,从来都是一副烂漫无邪的模样。宇文瑾有时候会想是否是因为自己将他护得太好,以至于养成了这样至纯至真的性子,心中不免隐隐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