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帐温炉,榻上之人颦眉,额前、脖颈间布满一层细密汗珠。
烈烈火光映红天边,宫阙残垣中,刀剑争鸣声、凄厉哭喊声不绝于耳。江绪从梦中垂然惊起,重重喘息,一缕冷月流光从雕镂窗棂投射进来,恰好落进那双裹着泪光的凉眸,惨白的唇毫无血色,外面响起急促的叩门声,是裴雍的声音:“阿绪,怎么了?”
江绪喑哑着嗓子:“做噩梦了。”
裴雍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温热的茯苓莲子茶,白瓷碗冒着腾腾热气:“把这个喝了吧,大师说你近来多梦,这茶饮可以调理。”
“你怎么还没睡?”
他接过瓷碗,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裴雍从架上取下帕子递给他擦汗,说:“你风寒才愈,身子又弱,我有点放心不下。”
江绪神色渐渐淡下来,他手里攥着帕子,幽幽开口:“影从,我总是梦到有人在追杀我们,我梦到你们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
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些颤抖。
“阿绪,都过去了。”裴雍正要抬手轻抚上少年薄削的肩头,手在半空停驻半晌才颓然收回,安抚道,“我们现在已经在北周,没有人追来,很安全。”
他丧气地垂下头,十指穿梭进黑发间,发狠扯着头皮,痛苦低喃。
“你忘了,我们还有未尽之事。你如今这般模样,又能让谁安心?”
裴雍的话令他猛地抬头,瞳仁湿润,又好似想起什么,凄声问:“裴大人有来信吗?梁国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裴雍眸光暗淡了下去,摇头道:“没有。”
脖间挂着的月白玉扣静静贴着皮肤,他伸手将玉扣紧紧攥在掌心,肩头止不住地耸动,一阵细小破碎的哭声在黑夜中尤为清晰。
裴雍看着他,迟疑着想要伸手拂去他面颊上的泪滴,只是指尖才触到少年垂落的青丝却倏然停下:“你别急,待你身子好些,我找智仙大师想想办法。”裴雍收回指尖安慰他说,“父亲既然让我们暂避于般若寺,又托付大师照拂,定然是有渊源的。”
他眼中空洞,神情木然。
“影从,你带我回梁国,我要回去,我要找到阿姐,我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了……”江绪的嗓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攥紧了裴雍的袖袍,近乎乞求着开口,“影从,你可怜可怜我……我要找到阿姐,我要杀了萧渊,我要报仇啊!你带我回去……帮帮我,好不好?”
裴雍看着他骤然失焦的瞳孔,急剧翻涌的气息在两人间流窜,整颗心似乎被置于碳火上反复炙烤,那般心焦痛涩。
他再也忍不住,紧抓住少年双肩,嘶声道:“阿绪,你清醒些!我们好不容易躲开了追杀,你又好不容易醒来,此时回去岂非自寻死路?你要找阿姐、要报仇、要怎样都好,我们先把身子养好,等待时机。”
“时机?”少年倏然顿住,抬头对上裴雍的脸,遽然失声大笑起来,双肩随之颤栗,“裴雍,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算时机?我和哥哥被萧渊的人追杀,月夜奔命时,你在哪里?你说啊,你到底在哪里!时机,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时机二字!”
少年眼眶猩红,泪光盈盈,痛苦不堪,泣声低语:“他为了护住我,流矢乱箭穿心,浑身上下没剩一处好地,被扎成个刺猬躺在我怀里,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裴雍听着少年一道一道质问,被炙烤得体无完肤的心在刹那破裂开,四分五裂,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敛眉垂眸干涩地开口:“对不起。”
“怨我……是我无用,是我害了他……”
江绪绝望地闭上眼,仰起头,犹可闻断续的低泣声。
良久,才听到少年凉薄的声音,吐出一句话来:“裴雍,你不该救我。”
慕容兰和林朔返回宁州已是五日后了,两人单骑一前一后缓行在栖梧山腰。这几日天色初霁,积雪轻融,山路泥泞并不好走。
“林朔,新平截杀宇文盛一事和宋浥尘是否交代清楚了?”
“在夏州时已和他说明白了。”林朔轻夹马腹,行至慕容兰身侧,继续回禀道,“只需将密笺留给宇文盛,其余的不做过多纠缠,他也答应了。”
慕容兰轻笑一声,反问道:“他说的话,几时能当真了?只盼那混小子别办砸了正事。”
林朔并未觉得轻松,紧琐着眉不解问:“如此要紧的事,公子怎么放心交给他?”
听了林朔这话,慕容兰笑意更深了,勒停了胯下骏马,回眸望向林朔:“宋浥尘好歹也算是燕云卫首领之一,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怎好意思待在我身边?林朔,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怕是藏着私心,担心他出事儿?”
“公子,你这是冤枉我!”林朔睁大了眼,驳斥道。
慕容兰唇角勾了勾,放缓了声音:“你大可安心,宇文盛此次前往宁州上任,只带了王府亲卫军,以宋浥尘身手不足为惧,只消那小子别恋战即可。”
话音刚落,空山中骤然荡涤起急促的马蹄声,惊走了松林间寒鸦。
慕容兰和林朔对视一眼,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林朔率先使出轻功,足点马背跃上枝头朝山间望去,只见一抹白影驭马狂奔在小径上,仔细一瞧马背上白衣少年身形不稳,大半个身子伏在马颈,双手紧抓着缰绳竟还在发力疾驰。慕容兰自然也留意到穿梭在林间的那道白影,他眉头微蹙,只觉这道身影分外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