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起润崩逝三年——
安载月终于有勇气,踏足这片土地。
他在一个盛夏的日子,回到了朝汐村,去朝汐村之前,他去巍峨山拜见过师父,师年已年岁近百,依旧耳聪目明,山中早已不是他所熟识的师弟们,而是许多,和他们从前一般大的孩童,围着他叫师兄,唤他大师兄。
师父让他在山中多住些日子,师父还问他:“寻到寻溪了吗?”
安载月低声回道:“弟子无能。”
师父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接着师父看着他,半晌才道:“去吧。”
师父的眼神很奇怪,或许......他知晓师父的眼神是为何意。
师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吗?
安载月回了曾经他们师兄弟住的小院,看着这间简陋的小房子。
贴着“十四”通铺的地方,已经被新来的孩童睡下了。
他记起许多年来,寻溪就是睡在这张小塌上,在山风月光中深眠。
寻溪是山中的小师弟,也是最恋家的一位,刚来山中的时候,他常常见他独自坐在房间外,一口一个吃着他母亲替他炸的酥鱼。
坐的久了,他还会流下两滴泪。
安载月也思念远方的母亲,除了母亲,他还有一位弟弟,于是便对这位小师弟多加照拂,便连下山时也忍不下,破戒给他买了糖糕,想让他开心一些。
寻溪也很喜欢跟着他。
出乎安载月意料的是,寻溪的适应能力很强,他还是会想家,却不再独自悲伤。
他也很闹腾,天赋不错,却不好好做功课,习武也是练一天玩一天,一闹便是满山的胡跑。
师父很气恼,但是安载月看得出,师父喜欢这活泼的小师弟。
他也很喜欢寻溪,喜欢他从来那样任性却有分寸的胡闹,也喜欢寻溪对他,对他这个大师兄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是被师父捡来的,除了巍峨山,他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他和师父之间的情谊虽深厚,却因着自身性子孤冷原因,从来也不亲近......
其实,他与任何人都不亲近。
这山中清寒,他一直做着懂事谦让的大师兄,底下是敬他远他的师弟。
只有寻溪,寻溪的到来,是他山中岁月,几乎是唯一的光亮。
寻溪敬他,也爱他。
随着年岁渐长,一同在山中数年,他们一众师兄弟也终变得亲近无比,常团在一处,插浑打科,古今往来,寻着空子,畅谈欢饮。
寻溪总是挨着他最近,和所有人一起笑皇帝,求求二殿下别那么有出息。
兴头至起时,也都不忘吃喝,一桌的家乡特产,山中野味都被疯抢。
巍峨山素来清苦,这些东西也都是逢年过节,家中遣人来送才有。
他自是没有,可是,寻溪有的,他从来不曾少过,从来——
每每喝多了酒,寻溪还会舞一套剑,舞的山间竹叶齐飞,他自己也大汗淋漓。
起初安载月还怕他伤风,出了一身冷汗,可寻溪在竹林间笑道:“师兄!你莫担心!我身体可好了!从小到大,都没害过病!”
他还是担心,寻溪却一笑淡之。
而也正如他所说,许多年来,谁都会发烧咳嗽,头疼脑热,除了真的一直健康的寻溪,师父说寻溪有福气,是一生平安顺遂的命。
寻溪还是笑,师父又说他,就是学问不怎么好,不够努力,将来如何堪当大器。
寻溪还是笑。
他们在山中过了这好些年月,闲暇时,寻溪会看他写字,作画。
安载月总是画着同一幅画。
画中是一位女子,他总是梦见她,梦见她那双眼,那双紧盯着他的眼。
那双杏眸一般好看,却夜夜让他不得安眠的眼。
他按着记忆里,画了无数幅她,初见的模样,想象中长大的模样,脑海中自小到大延伸的模样,他想,让恐惧随着画显在纸间,就能从脑海中消失。
这是他内心的惊惧,极深。
可寻溪却很喜欢她,他说像是仙女。
而同样让他惊惧的是,叶寻溪每每晨时,与师兄们打闹,躲在书后,偷偷憋笑的眉眼。
笑起来弯弯的,像他的母亲......
他害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害怕。
好在寻溪年岁稍大,长大后,就不很相像了,也是长大后,他们要下山游厉了。
寻溪自然要和他一同。
在此之前,甚至在山脚竹林谈话之前,安载月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在此之前,他......从未。
他和寻溪晃晃荡荡走到了山脚竹林,一路上都有人在讨论成朝太子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偏远地区都已经开始搜寻了,更巧的是,如今已经有一对人马寻上巍峨山了,而他和寻溪恰好错过。
也有人说,前方另一对人马查完了镇子,马上会来搜这一带。
他知道,天涯何处,在那些黑影卫的搜寻下,迟早有那么一日。
而尽管没有那些黑影卫,他又如何逃得掉自己的恐惧。
都是迟,或,早,罢了。
安载月脚步停了。
寻溪走在前面,提着刚从镇上买来带回家的东西,他还抽空打了一只野兔,说着:“待会儿大杀四方!”
“寻溪。”
他轻轻唤他,他还看着他的身影,不得不认,他与寻溪,是有几分似的。
是有几分的。
而比起他,寻溪的眉眼更像......母亲。
叶寻溪回头:“怎么了师兄?”
“方才,忘买酒了。”
叶寻溪一顿:“啊?好不容易喝一顿,那......”
“我现在去镇上买,你在此处等我。”
“那师兄你早点儿回来啊!我在这把兔子烤了!等你的酒!”
他说完扬起手上兔子笑了一笑,依然那般信赖他的笑,而寻溪带笑的眉眼,比起最初,只依稀有些像母亲了。
若是寻溪再大些......安载月心口顿疼,他伸出手,解下了腰间玉佩:“集市人多,这个就先放你这。”
“......怎么了师兄,”叶寻溪边笑边接过,“不是平日都不舍得让人碰。”
安载月道:“麻烦了。”
“不麻烦!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师兄你这块玉佩成色这么好,可我看你每次看到它都不是很高兴,说你不喜欢它吧!我一碰它,你还会生气!”
“不是不让你碰,只是觉得......”
不吉利。
叶寻溪也没再追问,笑嘻嘻的把玉佩,拿稳后挽了结佩在自己腰间,开始蹲下摆弄野兔。
安载月再次道:“麻烦了。”
叶寻溪随手拾了地上有的柴火,轻快道:“好说!回来给我带两块糖糕!”
他脚步未走,叶寻溪仍旧笑道:“快去师兄!天色下来了,该来不及了。”
是,再不走,来不及了。
安载月转头离开,叶寻溪又喊了一声:“师兄!”
安载月回头。
叶寻溪笑着捧起手上的野兔:“早点回来!”
他终是未答。
-
他后来无数次想过那一天他离开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寻溪一定会等他等的抓耳挠腮,也一定会急的先吃了野兔,也一定会替他留下兔腿。
寻溪总是顾着他......
他也一直把寻溪当最亲近的弟弟,他一直如此,只那一刻,那一日,他做了那个决定。
而比那个决定更可悲的是,他......不后悔。
他一生谨小慎微,又仿若一生都在被人推着走,他只做过两次决定,一次离家出走,一次,“冒名顶替”。
第一次的离家出走——他知道,他那一走,此一去,便没有家了,也没有了母后。
此后山穷水远,只能载寄祝愿,安康相望,明月相思。
得盼母后安。
是他——对不起了母亲,对不起了寻溪。
-
拜别师父前,他看着茅屋上方巍峨山的山戒。
——行侠仗义,问心无愧。
师父曾说,一可以不做,二却永不可犯。
而他自知自己今生今世,只能做到一了。
-
朝汐村变化很大,距离很久以前,寻溪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时候,已建了许多新房,还盖了几间书院。
他再次回了记忆中那所院落。
没有如他所想的是,屋外门廊并没有沾灰,屋内隐隐还有烟火气,这里......已经有人住下了?
而寻溪的爹娘,已离世许多年了——
不知为何,安载月想见见住在这里的人。
两日后,他在村头租了一间小茅屋,租房子的村户一直说他眼熟,于是少要了他一些银两。
安载月道过谢以后,便在村里买了一些酒和干粮,路过一个卖糕点的摊位时,他停顿了下来。
摊主是一位气质出众,长相也极为美丽的年轻女子,她周身穿着素雅,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的宁静淡然,仿若与年岁不符。
他在哪见过——他一定在哪见过。
而除了容颜,安载月更无法不注意的,她腰间挂着一枚青鱼佩。
他的青鱼佩。
他走上前,那美丽的女子抬起头,笑问道:“公子买糖糕?”
很清脆温婉的声音,安载月点了点头:“包一小袋。”
他付了钱,那女子依旧看着他,依然笑道:“公子外来人吧,路过朝汐村?”
安载月道:“姑娘外地人吧,来这儿做生意?”
此女子口音,是皇城中人。
那姑娘依然笑了一笑:“我夫君在这儿。”
这话说完,并不那么好接,不管是登徒子,还是对她腰间玉佩感兴趣的人。
见他没回话,那女子又道:“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话里并无任何他意,只说得认真,便连眼神也认真起来,安载月道:“兴许吧。”
不知怎么,他想逃。
他揣着那包糖糕回了小茅屋,混着酒和干粮吃了,糖糕味道出奇的好,酒也很浓。
他今晚做了一个很多年以来,一直摆脱不掉的梦。
那会儿他还在皇城,那年他五岁,他离开冷宫前夜,母后一直握着他的手道:“润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被带到了一座新的宫殿,由年轻的邱妃抚养。
他也莫名其妙成了一位背负大道的太子,意味着,他自小承担的要比旁人多。
他自小在冷宫长大,以为世上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和终日的孤寂。
他就见过那么几次母亲的笑容,明明那般美好,可那般稀少。
而每每笑意起,必伴随着更多的泣泪。
后来——他见了背叛和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