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腊月,这座孤零的殿里,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深夜前来的,悄无声息。
彼时,卷耳和成起润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快至年节,便连这几套灰毛大氅,都抵御不住皇城的寒冷了。
来的是一位黑衣黑甲的武士,卷耳也并未觉得这会是刺客,即便是刺客也不打紧,这段日子她也知晓了,成起润会武功,冷得很了他会打拳,她也见过他拿树枝作剑舞,舞的极好,雪花飞溅在树枝上,颤在成起润长长的睫毛上,而睫毛下的那双,如晨光般璀璨的眼。
会看着她浅笑。
那位黑衣武者朝成起润行了跪拜礼仪,成起润瞧他两眼,顿了一顿,便把大氅全盖在卷耳周身,接着去小棚子里和那位黑衣武士谈了许久,也没避她,轻声说起了邺王平定了洛阳的事,并带回邺王的口信,感谢皇兄相助,再回来的时候。
那位黑衣武者已经离去,卷耳几乎没曾看清他的脸,他行动太快了,然后成起润告诉她:“他是我父皇留给我的暗卫,名唤影。”
名字也奇怪,成起润又道:“这些日子,可能会有不同人来找我,白天黑夜都会有,你莫怕。”
“有皇上在,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这样答,也自是不会害怕,她如果没料错,成起润该有所动作了。
有动作是好事,就怕没动作,而她也笃信,这位少年天子,并不像她平日所看到的那样,时常被太后“欺凌”。
如若不然,皇陵三年如何能安然度过,在太皇太后手下如何全然退身,那些大臣即便先帝托付,又如何忠心服从,卷耳一半在赌,一半看重,不过差在时间,机会而已,她可以等的。
而她果然没押错,后面的日子,便连邱嬷嬷来时,都带着怨毒的眼神看着成起润。
而这种情绪的来由,卷耳在白日大臣来找成起润奏事时,依稀听到了一些,那些暗影黑卫搜罗到了邱家人在战场杀降将,甚至屠杀外族百姓的证据,更最后在和谈时,查到了一桩隐事,是邱小将军们,抓走外族百姓家姑娘,充作军妓!
是以和谈到最后,双方僵持不下。
也不再是隐事——被黑影卫一件件搜罗了出来。
而作为“成起润”的叶寻溪,他是非常生气的,气到那些大臣,本本参奏,他握着笔的手都在骂邱家,骂邱小将军们不要脸!
数百清白女子被充作军妓,肆意凌|辱!
死的时候,全身都是啃咬伤痕,手口尽绑,尽堵!无一不是作践身亡!
被发现后,他们在军队中还振振有词,凌的是外族女子!
杀!
该杀!
该诛!
他在棚子里气的半死,不知谁通报邱老将军,自己已知道此事,接下来几日,请罪的奏章滚滚而来。
连老妖后那边儿都派了人来“说和”,朝廷一派吵闹。
跟邱家想法相近的,觉得不过是些蛮族女子,大不了少要这些蛮族几块土地,实在不行自己还可以割让一两块贫瘠的地用以赔罪,换两方“交好”。
总之赶紧和谈,成朝不是打不过,是最好不打。
而跟他同样气愤的,绕来绕去最后都变成了,白白失去了和谈上风。
那么就没人管管那些枉死的百姓,他们......枉死的妻女。
打战是为了和平,可百姓做错了什么?
叶寻溪不知道是自己搞不懂,还是......只有他懂。
可无论如何,林相告诉他,如今局面对他有利,他可以趁机在军队安插人手,也可借此事打压邱氏。
一瞬间,叶寻溪都恍然觉得自己“成洲幕”附体,若不是这次是邱家自身惹祸,而不是自己这边儿陷害。
可谁又知道呢——
邱氏狂妄不是一日两日,这种大事如何在和谈之时才被知晓,他当初让黑影卫去打探消息,也存了在军中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武将这一心思。
他都知道安插人进军队,焉知别人不会安插人手在军队,去鼓动一些事的酿成,比如......这种事的......酿成。
怎会知,那许多人肯从太子起就站在他身边,他们自己难道没有后手嘛,他们自己不会为自己谋求出路吗......
他一个民间长大的......何能,又何德,要来参与这些。
叶寻溪觉得自己陷入了疯魔中,可笑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疯。
为了那些无辜被害,却历年也残杀,劫虐过我朝百姓的外族人?
那些狂妄自大,想把他置于死地,却在战场保家卫国的邱家人?
那些拥护皇帝,对他时常......真心嘘寒问暖,也偶有止不住的吵骂,在这种“有利”情况下,也拍手叫好的自己人。
到底——
他几欲掀了案桌,无声在心里质问......
争争争!你在争什么!
争的这个国家,里外纷争!自己人想要去害自己人......
他很想去问问太皇太后,这天下几乎都是你的!
到底还要什么!
邺王无法登基,难道成起润就不是她孙儿了?
成起润和成秋邺,他们都是先帝之子——
谁登基不都一样她是太皇太后吗......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付出代价......
叶寻溪无力的,几乎迷惘的,趴在了那堆满奏章的木案几上。
周围寒风凛冽,他的心更是一块寒铁。
他来这儿四年不止了......四年未曾这样绷不住......
他只是想回家,只是想回家,他的命是命,别人的,那些无辜百姓,无辜女子的,就不是了么。
叶寻溪突然闷声大吼道:“谁能来告诉我是不是——!”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他俯在案几上,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流没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