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久了,颇觉肩颈僵直。
延嘉帝起身来,负手走到博古架边,细细端详他精心布置的藏品。
先皇删繁就简,一向中意单色釉的瓷器,如今延嘉帝面前架子上有一个霁红釉的胆式瓶、一个淡粉红釉的梅瓶,就是当年御窑按着先皇喜好烧制出来的、万里挑一的精品,也是父皇曾经的最爱。
延嘉帝自己则更中意更富机巧人工的样式。
他的眼光移到旁边的一只粉彩暗八仙纹双耳转心瓶上,这瓶极富巧思,瓶中套瓶,内瓶可以转动,所以从镂孔看去,便能看到不同的图案。
要得这样一个瓶子,自然要颇费心力、费工费时,但成品巧夺天工,在延嘉帝心中,与那单色釉瓶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瓷器旁边还立着一面扇架,上面是延嘉帝从宫中收藏中挑选出来极爱的六把古扇。
扇架上还有些空位置,可延嘉帝倒也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不肯用那些入不得眼的充数。
延嘉帝负手欣赏了一回,道:“你倒也是个能识人的,朕从你那里要走了一个小庆子,这段日子瞧着,你又收了一个徒弟了,仿佛更能干似的。”
夏守忠知道圣上说的是这一程子自己总带在身边的小洪子,忙道:“奴才哪里识得什么人,奴才就是奴才,这当久了奴才呀,自然就有几分眼力劲儿,瞧得出谁能当个好奴才。看见个好奴才苗子,便忍不住调教调教他,好教他将来服侍圣上更妥帖些儿。圣上若要问着奴才‘识人’,奴才可就要闹笑话儿了。”
延嘉帝转过身来,负手笑道:“一句话里倒能说上七八个‘奴才’,朕也替你累得慌。”
夏守忠将身子又弓了弓,笑道:“奴才谢皇上体恤。能当圣上的奴才,是奴才十世修来的福分,恨不能一日说个一万遍才好。这会子不过说个七八回,自然是累不着的。”
这些老油条说起话来,一个字都是一泡油,腻得很,半点真心都看不见。
延嘉帝不愿跟他们多费唇舌,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重又在案前坐下。
夏太监默默退下去,小庆子垂着头,迅速换过一盏茶来、捧到延嘉帝手边。
并不敢与他从前的师傅说半句言语。
延嘉帝吁了一口气,将方才看过的那本折子重又打开,细看一回。
那折子上写着——
“戴权府上得一千二百两银,许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之子贾蓉五品龙禁尉之衔,未经部拟,乃戴监一力营转之结果,户部、吏部皆有人协其成事。”
这一段他方才已经看过。
延嘉帝神色如常,又向下看。
下面却是长长的一串人,原来是京内前去宁国府谒祭秦氏的宾客名单。
连官职带姓名,碰上那头衔长的,一个人便要占去许多文字。
还有那无官无职的,便在姓名前注明其身家来处。
延嘉帝的手指从这些人的名字上一个个划过去。
京中官员真是友爱和睦,区区一个宁国府为孙媳出殡,倒有这样多的官宦世家前去举哀。
若是夸张些说,便是上朝点卯,也差不多是这样一个阵仗了。
他的手指停在北静郡王水溶的名字上,随口问旁边道:“水溶有多少时候没进宫了?”
小庆子想了一想,秉道:“从元宵宫宴郡王爷递了称病的折子告罪、告假起,那以后再没进过宫,说是不曾好全,嗯,到如今也有大半年了。”
延嘉帝的手指又在水溶的名字上叩了叩。
小庆子以为圣上不悦,忙劝道:“郡王爷在几位王爷中是头一个年轻的,如今还有些贪玩,这也是有的,圣上何苦又同他置气?圣上若有事吩咐他,多早晚下旨宣他进来,训斥一回也罢了,可别气坏了龙体。”
延嘉帝轻笑一声,道:“朕何曾生气。水溶行止荒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倒生得有一身的本事,却傲气得很呢,不肯为朕分忧,一日日的只在他那府里‘招贤结士’,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简直不成一个体统。便是迎娶正妃后,他也不曾收一收那一身古怪性子,倒是委屈了朕费心替他选的那一位好王妃了。”
小庆子躬了躬身,道:“圣上为郡王爷考虑得够多了,从前为了老王爷也做了那许多事,郡王爷若是个懂事的,就该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了,如今到底是年轻,只知道胡闹,等郡王爷慢慢想得转了,自然便好了。”
延嘉帝轻笑一声。
水溶能想得转么?
北静王一脉爱出犟种,从前的世子水泓是那样,他弟弟难道就容易服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