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自从刚才鼓起勇气说了话,且黛玉的态度一直那样温和、耐心,所以这会子她倒不那么害羞了。
只是她因为惯常不大说话的缘故,脸上仍然是红红的,但仍坚持自己开口道:“不用,我们不用什么供养,不过家常有些柴、米就得了,那些衣裳、玩物,我们尽可以不要的。老爷现下不在家,家里没了银米进项,日子定是要难过些。虽然还有这爿家业,小姐你却还小呢,总要多为将来打算些。我听人说,过些日子小姐仍旧是要上京里去的,不如将祖产变卖了,多带些银钱去,壮一壮胆气。”
温氏担心她说错话、惹黛玉不快,忙道:“阿云,你不晓得外头的事情,可不要乱说话。祖产哪里是等闲可以卖的,你不要瞎出主意,小姐这样聪明,自己当然晓得要怎样办。你又忘记了,咱们小姐是京里贾府老夫人正经嫡亲的外孙女儿,有那位老夫人在,哪里还要壮什么‘胆气’呢。”
黛玉抿嘴一笑,刚想安慰她两人几句,却又听温氏道:“阿云虽然不晓得事体,她的担心却也有些道理。小姐,你是一个女孩子家,年纪又小,是得多有些钱在身上,总是没有坏处的——只是别叫外人知道了才好。只要荷包里有钱,心里多少就有底。我也听见说家里这些日子在清算家业了,小姐你只管都带去,不必考虑我们。这处宅子若是能留下,我们就在这给小姐看一辈子屋子;若是不留下,那也使得,从前老爷和夫人待我们极好,我和阿云还有不少体己钱,我们就另去赁一间屋住也罢了,怎样都能过活的。”
黛玉两世丧母、失父,虽有外祖母等疼爱,但毕竟寄人篱下,她看别人皆有父母兄姊,更显得自己茕茕孑立,自己虽然冷清惯了,又不喜吵闹,可到底还是对亲情有渴望的。
前世这个时候,自己哀极、痛极,只是麻木地随着众人为父亲发丧,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后来,都不曾与这两位姨娘有过什么交心恳谈。
如今听得二人在此景况下仍是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考虑,黛玉心下不禁一暖。
她不禁担忧起前世两位姨娘的下落。
曾经的自己没有对她们做出什么稳妥的安排,只是依着家里人去办,不知有没有委屈了她们。
后面自己回去外祖家,后来又……
总之前世的自己再也没有回南边来,两位姨娘又是怎么过的呢?
这两位姨娘向来行为低调,在父母亲跟前时从来是低眉垂首、敛气屏声,不肯多说一句话。
是以黛玉对她们两个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这次回家来,除了特地去问候的两次,偶尔在府里遇见时,她俩也都是远远地福身致意,跟着就匆匆退避开去。
温杭菊和苏云儿都是苦出身,没读过书,抬她两人进门的原因就只是为了林家传宗接代。
如海对她们自然谈不上喜欢,不过是虚应故事、客气敷衍,她们两人却将老爷奉为天神一般。
两人在林家后宅中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跟着再变成中年妇人。
因为她们太低调、太安静了,大多数时候仿佛是透明的一般,所以没有人说得出这些变化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还是她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黛玉突然想起自己幼时的一件事。
那时两位姨娘带着自己的幼弟林珏来给母亲请安。
苏氏教珏儿给主母问好,又教他凡事都要敬着夫人、让着姐姐……
还有一次,苏姨娘自己动手做了几样小点心送来,但又怕黛玉嫌脏不吃,攥着匣子、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还是温姨娘急不过,代她说了,大家才明白过来。
那点心自己最后究竟吃了没呢,黛玉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曾经的自己,真的是茕茕孑立、孤立无援么?
其实家和家人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直都是被爱护着的。
这一世的自己也要尽最大的努力,爱护这些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从思绪中回神,黛玉声音更加柔和,道:“这里的宅子自然是要留下的,将来虽在管理上会有些变化,但两位姨娘只管安心住着,什么都不必管。只消有我林家一日,一定不教两位姨娘为用度烦心,更不必提什么‘做丫头’‘另赁房屋’的话。只是……”
黛玉叹了口气,续道:“两位姨娘若是不曾嫁与我家,本来也可夫妻和睦,子孙绕膝,如今累得你们半生寂寞,皆因我林家之故,我……”
后面的话又化作一声叹息。
温氏、苏氏已打消了心头疑虑,心情已是好多了。
两人听见黛玉的话,不由得对视一眼,温氏摇摇头,扑哧一笑,道:“我的好小姐哟,怪不得你方才总有些犹犹豫豫的,又劝着我们出去,我们只当你是嫌弃了我们,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苏氏也笑道:“小姐快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两个便不是嫁进林家,也未必有那福分肖想什么‘夫妻和睦’、‘子孙绕膝’。若不是得夫人大恩,从人牙子手中买了我来,我也说不准就给卖去了什么地方,便是落在那烟花巷子里,也是有的。若真是那样,还不知是怎样一个光景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