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五跟着启明再出书院,手上已经抱上了个书匣子,但沈先生没答应收他当学生,只是送了个书匣子和些许笔墨纸砚。
启明说我学会了可以亲自教你。
他看了看启明,这人带上了纱笠,像是沈先生送的。气质掩在薄纱后更显缥缈,如明珠蒙尘,遗世孤仙。
“沈先生打算杀谁?”王重五愁声,这时的启明又变成了他难以亲近的模样,有种疏远而淡漠的味道在里面。
他真把启明当哥哥。
“我拒绝了。”启明说,“他要我杀的人太大,可能会影响世事国运,从而徒增战争带来杀孽。我不能答应他。”
“是今朝女君吧。”王重五松了口气,而后又解释说:“我们今朝都知道,沈先生当初造反不成退回了塞北,他倒是有裴将军的军权庇佑可保平安,可他的弟弟被女君封妃关在了深宫里。”
“嗯。”启明点头,然后扶了扶头上纱笠说:“我点拨了他几句,他也很有灵根悟性,化干戈为玉帛可保他后半生安然无恙。”
“他命中带贵,此生也算得偿所愿,实则也被岁月静好磨去了权欲之心。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朝女君势大,又日渐年迈,妄图打压收回塞北军权。君臣之争持稳多年,他跟他背后的那位将军过了二十来年的舒坦日子,也该彻底放手了。”
“你们神仙,原来很关心人间事?”
启明正色回答:“举头三尺有神明,此言不虚。但我等不能轻易扰凡人因果,哪怕入尘,也需遵守人间规则。天道无情,但是求道之心,需得向善。”
“善……”王重五费解道:“可是你说你也杀过生,这也能算作是善吗?”
“杀一人而救天下人,为善。”启明嗓音淡淡,摸了摸他的头解释说:“救一人而杀天下人,为恶。——善恶是非,哪怕在上天庭,也是以万千凡人的性命为本。”
王重五得启明轻抚,抬眼一看,日光暖映他发丝渡上金晖,凤眼薄唇,没有笑意,清冷俊美得堪比天上落星,像被遗失在人世间的坠宝。
“公子。”王重五心跳不休,问:“你,看上我什么了?”
“你也没卖了我。”启明回答,听不出情绪来,那表情也很平静,并不疏远,只是让人觉得他这人比吹来的微风还淡。
王重五不太满意这个回答,刚想再问。
然后公子又变成了剑躺去背篼,安静养神前说:“困了。记得回家后把我泡水里。”
王重五心情好了些许,又找到了公子作为人的痕迹,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遥远。
他背着他回家,没买到麻绳,于是沿着山路细细地找,启明被抖得厉害偶尔出来瞧瞧,搭两句话,又百无聊赖地收了回去继续睡觉。
启明说自己变成人需要法力维持,人间灵气稀薄,一直保持人形会让他很累,于是犯困。还说,活水蕴含的天地精华更多,所以偶尔把他放河里泡泡,变成人后他会更有精神。
王重五乖乖照做,觉得这些事都很简单。
回家后,他找了个缸出来洗净,把启明泡里边,然后喂牛并打扫牛棚,同时烧水给他娘洗澡。忙完了一切后,再开始给张氏母子做饭。
快晌午了,王重五正泼出一盆洗菜水浇田里,忽地听到隔壁传来喧哗的咒骂声,黄嫂子一边清扫着院坝一边嘴里喋喋不休道:
“没有风,到处找了都没见着!定是哪个挨千刀的不要脸!穷得连一件单衣都要偷!竟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呸,伤风败俗,手脚不干净的杂种玩意儿,咒他娘老子臭逼烂屌死全家!”
王重五一僵,装作没听见又折返了回家去。
回厨房,却见启明变成了人,正面色如常地脱衣服,就要光着个身子打算走出去,说:“我听见了,还是还给别人吧。”
“不不不不用了。”王重五赶忙拦住了他,心惊肉跳地把他衣服拉回去,耳垂红红的,看了他一眼又别开了视线,说:“我再想办法。反应他们也不知道你,一件衣裳而已你就穿着吧,黄嫂嫂她念叨几天就没事了。”
“我无需刻意隐瞒身份。”启明回答,没留意孩子的羞涩。他又束好了衣带,心说当人真烦,又忘了是人就得穿衣服。
王重五见他得体,轻呼一声这才好意思看他,问:“公子什么意思?”
启明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自己如何表达:“除了你,我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是剑。也就是说,我需要作为‘人’的真实体验。”
王重五明白了,这剑有点缺心眼,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却兼容着并不相符的正经道理,有种还不通世事就读了很多贤书的死板拗气。
“那……你怎么向沈先生介绍自己的?”王重五理解了,他是需要一个作为人在人间的身份。
“他以为我是你爹。”启明说得面不改色。
王重五好心累,对上他一本正经的脸,然后又觉得要包容他,反正这柄剑又傻又好养活,连饭都不吃的免费跟班劳动力不是。
“我有爹。我叫你……师父吧。”王重五拖着下巴,琢磨着该怎么编他的来历,然后才好把他带家里来见人。
“师父是不是要教你什么东西?”启明去打开了书匣子,凭着上午看过的记忆,正打算开始练习如何写字,他将文房四宝摆去了堂屋桌上。
王重五就看到,他分明是第一次用,刚开始动作也很生疏,但只操作了每几下就可以行云流水,甚至提笔写下的第一个‘福’字也很秀丽。
他接过那张纸,正星星眼地端详,却听到了外头传来张巧兰的嗓音,她一把推开了竹栏编的矮门喝道:“王重五,他是谁?你怎么能让外人进我们家里来?!”
张氏尾随在身后,见到启明的姿态气质,很是意外。——我们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