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节前,我向队里提交了辞职申请。
刘主席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感慨道:“看来你师傅确实很了解你。”
“毕竟,他投出的可是那张唯一的否定票。”我笑着缓解离别的气氛。
主席会心一笑,“你在队里的这些年,年轻队员们都挺喜欢你。年前我们打算办个年终酒会,也正好给你送送别。”
“好。我也正想和大家好好告个别。”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终酒会那天,我带上了那台记录过许多重要时刻的相机,为了在离别前,留下一些珍贵的瞬间。
“笙姐!你怎么这么突然就要走了!”阳阳一见到我,就冲了过来。
“是啊,你走了谁还陪我们一块儿吃瓜嗑糖啊!”佳佳也紧随其后。
我勾住她俩的臂弯,“我们不是还有个群聊吗?”
“今日捏脸否!”她俩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
这还是18年辽宁鞍山全国乒乓球锦标赛留下的宝贵财产。
“捏脸?捏谁的脸?”身后的大头如同触发了关键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还能捏谁的脸?当然是你家小豆包的咯!”自从那次实战演练后,阳阳打趣起大头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嗯?我同意了吗你就敢捏?”大头也直接摆烂摊牌,给阳阳塞了口扎实的狗粮。
阳阳被噎得无话可说,指着台上做演出准备的驻唱歌手道:“别急,等我把莎莎找来,你俩必须去那儿给我合唱一首《简单爱》。”
说完立刻拉着佳佳满场找起了莎莎。
“咋的,你打算公开了?”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大头。
“嗯?”他讶异地看向我。
“在我面前就别装傻啦,莎莎都告诉我了。”
“嘿我说这小豆包,她怎么既不让我公开,又自个儿往外说呢?”大头委屈嘟囔道。
“是你太明显……”
话还没说完,龙队从吧台拿来一杯Mojito和一杯Tequila Sunrise递给我们,“刚调的,你俩一人一杯,自己挑。”
大头倒是全无平日的绅士风度,毫不犹豫地挑走了那杯龙舌兰日出。
龙队撇撇嘴,忍不住损他几句:“怎么滴,因为这杯有sun是吧?”
“也不完全是,”大头带着小心思被戳穿的心虚悻悻一笑,“主要是莎莎爱喝。”
龙队没忍住剐了他一眼,“你小子收着点吧,再这样全队都要知道了。”
“知道...”大头反应一秒,惊讶道:“您也知道了龙哥?!”
龙队无奈点头:“我猜的。”
“你看,我说吧。”我朝大头摊了摊手,“你俩都快队内半公开了。”
大头语塞,沉默半晌。
驻唱台演出的镁光灯亮起,周遭慢慢黯淡,大头的眼角却泛起微弱的光。
“笙姐,那天莎莎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明明那是过去我日思夜想一直希望听到的话,可当莎莎把它们轰轰烈烈地捧出给我时,我竟然在那一刹那慌了神。”
“一直以来,我好像总有很多要担心的事。我担心教练组会为难她,担心舆论会拖累她,也担心他们说,站在王楚钦身边的孙颖莎,并没有成为一个更好更快乐孙颖莎。”
他的手慢慢摩挲着那杯龙舌兰日出杯壁上橙红交接的分界线,那色彩明艳又热烈,像极了太阳喷薄而出前的天际线。
“可是我偏偏忘了一件事——”
“她可是孙颖莎啊。”
驻场歌手用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开始唱起《City of Stars》,而我的脑海里却始终回荡着大头的这句话。
“她可是17岁就横空出世的孙颖莎,是跑一万米都不带眨眼的孙颖莎,是比赛落后咬着牙溅别人一身血也要追回来的孙颖莎。”
“我又有什么资格,担心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的她,会因为那些外界的污言秽语,耽误自己追逐热爱和理想的脚步呢?”
大头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当她说出唯独我、只有我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阳光洒下来渗满了玻璃的缝隙,她把全部的我拼凑完整了。”
“Who knows?(谁又能明了)
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我感觉到你我初次拥抱时)
That now our dreams(所怀有的那些梦想)
They’ve finally come true(都已一一实现)”
萦绕耳畔的熟悉旋律如同楚钦这些话的和弦,共同触动着我。
我轻声感慨道:“莎莎和你都很会爱人,你们就像《爱乐之城》中的Mia和Sebastian一样,在彼此低谷的时候,成为了对方的精神支柱。”
“但我不希望我们成为他们。”大头笑着,神情却格外笃定,“其实,在禁赛这段时间里,我又重新去看了遍这部影片。”
“男女主必须要在梦想和爱情之间做出抉择,是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事物,本身是冲突的。”
“可我和莎莎不一样啊。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我就在想,她和我从无到有真真切切地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最后如果是因为成绩的参差、错位的人生和未卜的前途而分开——”
“那老了我该有多后悔。”
我愣了愣神,“原来...你已经在想这么长远的事情了啊。”
大头看向角落里和阳阳嬉笑打闹的莎莎,眼神满是真挚。
“其实,从对她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我早就已经在脑海里和她走过一辈子了。”
*
酒过三巡,离别的不舍和不同人说了一句又一句,直到最后,莎莎才出现在我身边。
“莎莎,我这一晚上都没怎么见着你。”半分醉意里,我轻轻贴近她,是那熟悉又好闻的牛奶杏仁香味。
“因为我不需要通过这场酒会和你告别,笙姐。”少女脆生生的语调在嘈杂又浮夸的音乐里显得尤为清晰。
我疑惑着抬起头,对上了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我们肯定会再见的。”
一阵莫名的酸胀感骤然涌上我心头。
在经历过这么多人走茶凉、物是人非以后,她还是始终相信我们之间存在这样的“肯定”。
“哦对了莎莎,”我伸手在相机包里摸索着,“我有几张照片想送给你。”
我仔细从纸信封里取出提前洗好的三张照片,是我的相机记录下的有关于他俩的珍贵瞬间。
我把它们一张一张递给莎莎。
“这张是最近军训拍的,就是咱们去铁道兵纪念馆的时候,你还记得吧?”
莎莎“扑哧”一笑,“当然。大头和我都穿着军训服,他非要拉着我拍张合照,你看他呲着大牙乐的!”
那天大头确实格外开心,少男少女在众人心知肚明又无法挑明的默契里,拍下了那张名为“搭档”的合照。
我笑而不语,又递给她第二张。
“这张呢,也是我那时候抓拍的,还记得不?”
看到照片的瞬间,莎莎的神色和语调都变得柔和起来,“青奥会嘛,怎么可能不记得。大头可得寸进尺了,奖励捏脸还不够,那次偏要让我奖励他搂着拍张合照。”
那天男孩心思直白得有些明目张胆,带着势不可挡的张扬肆意和无法抑制的喜悦情绪,兑现了他渴望已久的奖励。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执着吗?”
莎莎不解,摇了摇头。
我把最后一张照片也递给了她。
漆黑又模糊的画质下,少男少女羞涩的脸被仙女棒的火焰衬得格外明亮,女孩明媚灿烂又没心没肺地大笑着,而男孩的心思却都在他那局促悬在半空的右手上。
那是2017年的最后一个雪夜。
恰如其分的距离里涌动着暗自发酵的隐晦爱意。
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莎莎怔了怔,喃喃道:“难道,大头那时候就……”
“是啊,那时候他可就‘图谋不轨’了。”我笑着打趣她。
然而莎莎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渐渐红了眼眶:“谢谢你的礼物,笙姐。”
“没有你的这些照片,我可能还意识不到,原来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用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可你们都没掉队不是吗?”我欣慰地看着莎莎感慨道。
“莎莎,你还记得我师傅说过,也许我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吗?”
“记得。”莎莎点点头。
“其实那时候他很笃定我会留下来,因为他清楚我会在哪里找到答案。”
“在...我和大头身上吗?”莎莎迟疑着问。
“是。”我怀着满腔感激直视着眼前的女孩,“在我过去的成长环境里,爱这种东西,更像是一种赏赐。”
“我总觉得,能够爱或被爱就很奢侈了,毕竟爱它很脆弱,容易变质、容易消散、容易转瞬即逝。”
“可是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爱的另一种方式。”
“原来爱可以那么坚定,原来一个人真的能够透过谎言、穿过隔阂去爱着另一个人的本质。”
“所以莎莎,我也想带着这个新的答案,去直面我过去的疑问。”
“笙姐,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解法的,一定。”莎莎笃定地握了握我的手,“希望到那时候,我也能和过去的自己,满怀自豪地聊聊这条来时的路。”
少女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憧憬和期许。
“到那时候,我们再去趟天坛吧,莎莎。”
再去回音壁,见一见17岁的你。
*
离开体总后,我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有序,但却新鲜、忙碌又充实。
而在这些多变日常里唯一不变的,是但凡莎莎和大头有重大比赛,我都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