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当马厩开始传来嘶鸣的时候,门房老陈便跟着醒了。
见外头的天色还灰蒙蒙的,他就没着急起身,先是将昨日收到的书信在脑子里细细的过上一遍,确认给各处送去且没有任何纰漏后,又开始盘算起今日的差事。
大门按照惯例是不开的,其余各处均是卯初二刻开门,当然,膳房那边的角门开得比别处都早些,得保证给主子们供上新鲜的蔬果菜品。
那些都是小事,今日最最最重要的是——王爷回来了。
老陈对着洗脸盆中的倒影细细看过全身各处,见没有一处不妥帖,又转到后罩房亲自将那些个小崽子叫起来。
后罩房的小厮房里八个人一间,被叫起来的时候个个脸上都是两眼惺忪,困得睁不开眼。
老陈的徒弟小蒋胆子大些,呵欠连天道,“师父,今日怎么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有个领头的之后,其余的人也忍不住跟着抱怨起来,毕竟年纪大的人觉少,但他们却一个赛一个的年轻,怎么也睡不够。
“都给我警醒着些”。
老陈手里的竹棍挥得呼呼作响,时不时的敲下一棍,不留任何情面,“今日王爷回府,贵主儿第一回进府,若是出了纰漏,惹了贵人不喜……”
他脸色一正,语气更严厉几分,“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平日里如何耍滑偷懒他不管,可今日这种大事,容不得任何人坏了他对主子的心意。
小蒋素来是会琢磨师父意思的,见老陈面上慎重,立刻便重视起来,先是给那些窝在床榻上下蛋不肯起身的人一人一脚,又连忙找出新发下来的那身夏衫,将自己弄得精神极了。
看到上道的乖徒弟,老陈心里满意极了,一面吩咐人将主子必经之路全部冲洗几遍,一面亲自提着漆桶,将大门、侧门全都再次粉刷一遍。
小厮们面上不显,心里头却都叫苦连天起来,且不说大门已经连续刷了七日,那青石板路上更是日日冲洗,干净得连丝灰沫子都没有,还要怎样?
可陈爷爷虽然走了,却留下一个恶狼似的徒弟瞪大眼睛监视着,是以众人都强打起精神做事。
两人提桶打水,两人用干净扫把仔细清扫一遍,剩下的人则是跟在后头用粗麻布细细擦过。
日头渐渐高起来,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喷发热意,夜里的那点子凉意已经一点儿也不剩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儿,但前胸后背处的衣裳却黏黏糊糊的粘在身上,禁锢的人几乎喘不过来气。
老陈用手指头在地上一一抹过,见各处都在泛光,终于满意点头——这回,保证主子走过后,鞋底还是雪白雪白的。
检查过小厮们的差事,他又回到门房里翘首期盼着,可等了又等,日头已经爬到了正头顶,后院里跑腿的小丫鬟跑得腿都细了,仍然没有看到王爷的马车。
“师父,要不您去吃晌午饭吧”,小蒋手里拿着蒲扇,一下又一下的替师父吹来些许凉风,“您放心,但凡听到一丝动静,我立刻去寻您”。
“不必”,老陈摆了摆手,守门的差事他干了大半辈子了,素来都是极有耐心的,等这会子功夫算不得什么。
再说了,饭吃不吃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能被王爷看在眼里。
莫说是他,便是后院的那些主子们,不也是一趟又一趟地使唤小丫头们来问,个个都盼着成为王爷回府瞧见的第一人。
只可惜······
老陈想到那日的书房,还有海宁的来信——王府的后院怕是又要变天喽。
不过,那些和他一个看大门收信的可没什么关系。
老陈心中得意这旱涝保收的差事,踮着脚尖望向远处的街口,就在整个人僵硬到快要化为‘望主石’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声,他定睛一眼,只见一匹快马直奔王府而来。
马上之人,正是最近刚得用的外管事陈义。
老陈心中一跳,一脚踢在小蒋屁股上,低声喝道,“还不快去正院报信”。
要知道眼下后院的主子们都在正院里头,这个时候去报信,定能收赏收到手软。
小蒋看了眼街口,心知依旧无法在王爷露脸,便慌不迭的往正院跑去。
他跑得飞快,脸上挂着些焦急,但更多的却是笑意,有迎面而来的小丫头看见了,立刻扭头跑得飞快——不用问,定是王爷到了。
小蒋到正院的时候,院中已是一片欢欣鼓舞,主子们矜持,是以只有嘴角能看到淡淡的微笑,但她们身边的大丫鬟们却是肉眼可见的开心极了。
是啊,王爷不在府里,就像鱼塘里没有水,那些娇贵至极的鱼儿怎么能活下去呢。
坐在下侧首位的李侧福晋素来肆意惯了,福晋还没开口,她便抬手叫人起来,艳丽的脸上满是焦急,“王爷到哪儿了?”
小蒋偷偷看了眼福晋,见这位主子脸上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却让人胆战心惊,刚起来一半的身子又直直跪下了。
他垂着头老老实实的交代道,“陈义报信说,王爷已经到城门口了,再有两刻钟便能到王府”。
“好好好”,李侧福晋高兴极了,“赏!”
福晋依旧没说话,但她身边的张嬷嬷却气得脸色涨红一片,这里是正院,是嫡福晋的院子,这个李侧福晋竟然敢在这里越俎代庖的赏人,置福晋于何地?!
这位侧福晋的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福晋也瞥过紧贴着主位的那张椅子,在那张看似什么也不懂的脸扫了一眼,而后轻轻一笑,“你倒是个妥帖的,起来吧”。
小蒋不敢想谁是那个不妥帖的,但也不甘心就此空手离开,缩头缩脑的起身,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被拽走的时候被塞个荷包,也不算白来。
旁边的李侧福晋被指桑骂槐的说了一顿,脸上也不见恼意,在她看来,左右也不过是手下败将的几句酸言酸句罢了。
满府中谁不知道如今她的三阿哥才是王爷的长子,妥妥的世子人选,待到她的弘时继承了王爷的位置,一个无子的福晋算什么,不还是得看着她们娘俩的脸色过活。
“福晋耐心素来是极好的”,李侧福晋甩了甩帕子,扶着丫鬟的手起了身,“可妾身却是个性子急的,这便先走一步了”。
这个时候能去哪,不过是去二门处拦王爷罢了。
一时间,厅中众人全都坐不住了,但又没有李侧福晋的胆量,只拿眼去巴巴的看着福晋。
宋格格抚了抚鬓边的头发,这么长时间没见,王爷肯定把她忘了,若不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在王爷面前露露脸,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何年何月。
钮祜禄格格倒是矜持些,她膝下有个两岁的小阿哥,又是满洲大姓,王爷为了小阿哥的脸面也会来看她的。
耿格格则是一会看一眼外头,一会看一眼身旁的钮祜禄格格,手中那块粉色的帕子几乎被她扯得变了形。
个个都被那李氏牵着鼻子走,竟没有一个得用的。
若是新来的这个也是这般,这日子就更没有盼头了。
福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扶着奶嬷嬷的手起了身,“行了,都去吧”。
去二门又如何,王爷不是个重色的,打扮得再漂亮也入不了他的眼,但长成的小阿哥小格格抱着王爷的腿叫阿玛,立刻便能将人扯到李氏的院子里头。
若是弘辉还在·······
福晋闭了闭眼,消瘦成纸片一般的脊梁挺得笔直,带头走在人群的最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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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门口清了街,整条街上来来往往的只有带着寒刀的侍卫,又过了好一会子,才有一抹朱色出现。
俗话说朱门骨肉臭,这大红色的朱漆正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颜色。
老陈眯着眼细看,只见两马并行拉着后头那辆红顶红盖的朱红色马车,车上的红垂檐被人挑开,露出如同葱根一般的几根手指。
怪不得是能成为贵主儿的人,瞧这双手,都比旁人好看许多。
老陈伸长了脖子想要再看一眼,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给侧福晋磕个头。
“陈爷爷身子可好?”
小路子走在车旁,他瘦了很多,往日带着福气的双腮此刻完全凹了进去,虽笑着,却露出一脸的刻薄相,“眼睛若是实在不爽利,可以挖了”。
一个看门狗,竟敢偷看主子。
老陈心头一紧,被不人不鬼的小路子吓掉了半条命,但见他跟在王爷的车架旁,也不敢如何大小声,只讨好一笑,“路公公,您回来了?”
可马车旁的人并不曾搭理他,殷勤的跟在车旁,转瞬间消失不见。
“我呸,什么东西!”
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尾,老陈才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罢了,还以为自己是前院的红人呐?
老陈嗤笑一声,念着心头的打算,连忙将门房处的信件归拢一二,慌不迭往二门赶去。
远远的他瞧见车停在二门处,主子爷先下了车,但并未走,站在原处等了片刻,而后大红色的垂檐被撩起,一个身穿浅蓝色旗装的人将手递给了王爷。
老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扶人下车可是奴才的活,侧福晋怎么能让王爷做这个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见王爷揽住了那个浅蓝色的身影,直筒的旗袍从中间凸起一个弯曲的幅度。
这是······怀着小阿哥?
难道,真被那小子寻到一飞冲天的机会了?!
只是想着老陈整个人都酸的不得了,见小路子在车旁忙前忙后的,更是恨不得以身替之。
与此同时,二门内更是酸气冲天,众人面色不一,但同样的难看,只有福晋面色不变,她上前福身行礼,“王爷回来了”。
四爷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外头晒,进去说话”。
福晋看了眼天色,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正常人晒着不打紧,怀着身子的人却受不住。
没想到,王爷也有这么细致的一面。
论理说,自己的夫君对旁人这般细致是该酸楚的,可眼下,福晋的心里却只有庆幸。
她从善如流的起身,唤来一顶竹轿,“正院设了小宴给王爷和妹妹接风,只是有些远,妹妹身子又重,还是坐这个更为妥当”。
唐阮看向那顶轿子,又扭头看向面前各色燕瘦环肥的美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怎么说呢,心里想和真正看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路上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那些心里建设还是悄无声息的崩塌了一角。
她默默退开一步,想要挣脱腰间那滚烫的手掌,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自己的肚子。
她可以委屈,可以后退,但肚子的孩子却必须生活在这个时代,而且作为皇帝的孩子,无论男女,想要很好的活下去,都离不开父亲的宠爱。